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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散文:沸点及其它

 2006-08-24 12:25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沸点之一

“把水烧成摄氏一OO度,便到达它的沸点。”

物理老师是如是说。

到沸点的水会忍不住喧哗起来,跳跃起来成为有声音有动作的水──这一点,物理老师没有说,是我自己烧茶时看到的。还有,其实不单水有沸点,万物都有其沸点。

一锅杜鹃被地气熬了一个冬天,三月里便忍不住沸沸扬扬起来,成日里喷红溅紫,把一座死火山开成了活火山。我每走过盛开的杜鹃都忍不住兴起一份自卫本能,因为害怕,怕自己有什么脆弱的部分会被烫伤或灼伤。杜鹃有它不同的沸点,在摄氏二十度便已经沸腾的不可开交了,而且,正如当年瓦特所看到的一样,沸腾的杜鹃是会扑突扑突的把绿叶的锅盖掀掉的。杜鹃粉色的气泡一滚一滚的往上冒,冒到最盛时,破了,下面的又再涌下来……,这锅骚动一直要闹到五月,才渐渐安静下来──奇怪,在他沸滚时你以为他也许就要这样地老天荒不甘不休的闹下去了,但一到五月,他居然收了心,彻彻底底的恢复了正常,并且,重新把绿叶的锅盖盖严,装成一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至于那曾经沸扬过的,竟像少年日记中的诗句,是一环只有他自己才能记得的秘密。

沸点之二

栀子花的沸点是另外一种,一切香花如桂花,如珠兰,如七里香如夜来香、水姜花和素馨等,都是在空气里暗暗的沸滚。

有时我会想,如果我瞎了,看不见黄扑扑的相思树上绒花,则我只好凭记忆在听觉唤回绿绣眼或白头翁的叫声,它们叫得特别疯狂的时候,便是春天最好,花事最鼎盛的时候!

而如果又瞎又聋呢?凭鼻子吧,春天是可以用嗅觉侦察出来的。如果有一天,我垂垂老去,茫茫其视而漠漠其听,到那时只要一阵风来,风里有栀子花暗自沸腾的香息,我就仍然能意会出那秘密的幽期──“我和春天有一个约会!”他派栀子花来叫我了,我已经是耄耋的老妇,但我仍能辨识他使者的信息,一丛栀子花的气息,那时我会急急的找出我的短靴来,急急的走入阳光里,去赴春天的约会……

有的花以色沸腾,有的以芬芳沸腾,他们的沸点有的是二十度,有的是二十五度,而我的血亦另有其沸点,那是三十六度半,属于常人的体温,它成天在我心脏的鼎镬里扑滋扑滋的翻腾,以颜色,以气息,以一种生命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温度。

春天的信仰

其实春天的时候,我打算做个不设防的人,什么神话什么谣传,我都一概拟予接受。既然菩提总是欺骗我们说它是一棵树,既然明镜老是骗我们相信它是一座妆台,且让我相信初伸的羊齿蕨真是一种岩缝中长出来的锯尺的植物,而鸟声也的确是树上变鸣的音乐,并且桃金娘也真的是粉色的镶嵌艺术,东风的确在枝柯间安排过他的访踪──不管六祖惠能如何看出万物的幻象,我只打算在春天做一座不设防的城,并且迷信一切幻象。事实上,相信神话并不比相信哲学更为荒唐?

可是,碰到黄,在三月,情形又不同了。许多年前,我们一同做助教的时候,总是天天见面的,他因长得浓眉大眼,被大伙打趣叫成“黄小生”,他也一边傻笑一边居之不疑,兴致好的时候他也仿平剧念白回敬我一句“小姐”。

我们许多年不见了,今年春天因为课程排在同一天下午,所以又常见面了。那天下了校车,步上文学院台阶的时候,他兴奋的说:

“我带你去看,有一棵白杜鹃里面居然长出一朵红杜鹃来了!”

我一时没有回话,我说过,春天一来,我是打算什么都加以相信的。

“真的,真的,我不骗你,我带你去看,一朵红杜鹃,长在白杜鹃里面!”

我怎么会不相信呢?春天每一秒钟都在变魔术,枯枝可以爆发成红云,黄草可以蔚织锦毯,多相信一则神迹有什么难?但看到黄那种熟见的憨气就忍不住使诈起来,我淡淡的说:

“真的啊?”

“真的!真的!我本来也不相信,我带你去看!”他着急起来,颠来倒去的只顾说:“是真的,你去看就知道。”

我们一下就走到“魔术现场”了,半人高的小丛白杜鹃果然有一朵紫红的开在那里。

“你看,你看,”黄说,“我没骗你吧!我说的嘛……”

奇怪的是,我当时竟一点不觉惊讶,白中有红如果是奇异不可信之事,百分之百的纯白不也同样可惊可诧吗?反正,我早已彻底投降了──在春天,每一件事都可以是可能发生的“不可能”。

“它是有道理的,”黄仍然好意的一直解释不休,“你看,因为这棵白的长在那棵紫红的旁边,久而久之,就把颜色染过来了──你看好些白花的花瓣上都有紫红色的斑点和线条呢!”

我仔细看了一下,果真如此,心里猛然想起白素贞的故事,那一心想修成人身的千年白蛇啊,最后终于修成女身了。那些白杜鹃也是如此想一一修成红杜鹃吗?当头的一朵已修成正果,其余还在修炼之中──然而,这也是一番多事吧?白素贞如果读过庄子的齐物论,应该知道做一条飞溪越涧的山蛇,并不比人间的女子为卑贱啊!但大概春天总使人不安心和不干心吧?所以白素贞想修人身,所以许仙想去游湖,所以一树白花跃跃然的想晕染成红色,这一切,也只是春天里合理的“不合理”吧!

上课钟响了,我们匆匆走回教室,一路上黄仍然叨叨念念的说:

“不看到真不相信呢!白杜鹃里会开出一朵红杜鹃来……”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是什么荒唐之言,什么诡异之说都肯相信的──在三月,在春天,在上我的小说课和他的老庄课之前。@


──转自尔雅出版《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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