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事件:为什么不少中国人幸灾乐祸

五年前的９月１１日，美国纽约世贸大厦发生恐怖事件。恐怖分子劫持飞机撞毁了两座大楼，造成两座大楼爆炸、倒坍，３０００人死亡。当我看到两座巍巍大楼轰然倒地的时候，心灵像经历了一场地震，对千百个受难者自然而然产生哀悼之情，对于恐怖分子产生强烈的憎恨，对悲痛的美国人民的不幸深深地感到同情。

这本来是很平常的感情。但是，当天晚上，我就感受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气氛。

这一天晚上，我到上海一家比较著名的政法大学去听课。这天的课堂内外，９１１事件自然成了议论的中心。从给我们上课的教授到大多数学生，一个个眉飞色舞，一个个喜气洋洋，一个个兴高采烈，似乎像过节日一样高兴。我在这个学校读了四年，这好像是同学和老师最兴奋的一次。

上课开始前，同学们都已经拍手叫好了。有的直说，“干得好，干得好。”开始上课时，给我们上课的教授作了点评论，他的话虽然温文尔雅，但听得出他的基本倾向。他认为９１１事件是件好事，可以让美国政府吸取点教训，作一点反思，是值得（中国人）高兴的。他还说，虽然江泽民致电表示反对一切形式的恐怖主义，但这是国际礼节。中国人实际上高兴的，是应该教训教训美国。他的话，也许是相当一些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

同学们的态度除了叫好之外，还觉得不够过瘾。我记得非常清楚，有一个同学遗憾地说，“为什么不去炸白宫呢？炸了白宫，影响会更大。”这位同学是“很有政治头脑的”。恐怖分子确实是想炸白宫的，只是由于英勇的机上的乘客与之搏头，才没有如愿。那一个晚上，同学们的兴奋难以描述。几乎没有人表示一点哀悼和同情，没有人对恐怖主义表示谴责，这也许因为大多数人欢呼恐怖事件，反对的人少，就不愿意啃声了。我觉得不管中美关系如何，在别人遇到大灾大难的时候，幸灾乐祸是缺乏人文精神的，是不道德的。更何况被炸的人是世界各国普通的人民，也许还有中国人。我是唯一表示我对恐怖主义表示憎恨、对美国人民表示同情、对幸灾乐祸者表示反感的人。

事情过去了五年了。但那种别人家挨了炸，大多数师生们拍手叫好的情景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些受到很高教育的人会产生这种不正常的感情？为什么中国人会有那么深的仇美情节？为什么会那么缺乏起码的同情心？

从他们的态度推而广之，中国相当多的人，对９１１事件是抱着兴高采烈和幸灾乐祸的态度的。早在事件发生前，有人就在网上发表了《世界恐怖份子瞄准美国》的文章，文中对几次针对美国人和美国使馆的恐怖事件大加描写，字里行间，显然有一种得意之状，并阴阳怪气地设问“美国缘何倍受恐怖份子青睐。”９１１事件发生后，中国在美国访问的一个与新闻传媒有关的代表团在看到世贸大厦被炸轰坍时，竟然大声欢呼。一叶知秋，我所见到的庆祝心态是许多中国人心态的一个缩影。

我所读的学校是一家政法大学，我们这个班级是法学第二本科。同学们全部有一个以上大学本科的文凭，正在再修一门法律本科。参加学习的人相当多的是法律工作者，政法部门的干部。他们的年龄绝大多数在三四十岁，他们应该成熟了，为什么他们会抱着这种心态对待别人的灾难呢？为什么相当多的人会这种心态呢？

第一，由于历史的歪曲，许多人不知道比较真实的历史。长期的反美教育，对许多中国人的立场有很深的影响。

相当多的中国人不知道抗日战争时美国的飞虎队，不知道驼峰运输支援中国抗战的美国飞行员，不知道中美两国在缅甸浴血奋战的历史。他们接受的历史，有些完全不是事实。例如，《世界恐怖分子瞄准美国》的文章中认为，恐怖分子仇美的原因是因为美国人经常侵略。文章举例说，“1948年5月15日，以色列在美国支持下向埃及、叙利亚、约旦、黎巴嫩、伊拉克等阿拉伯国家发动侵略战争，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其实第一次中东战争的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当时以色列几乎还没有组建军队，是那些阿拉伯国家想消灭以色列。我们班上欢呼９１１事件的同学，也认为美国在朝鲜战争中侵略朝鲜、侵略中国，是应该教训教训它。这也不符合历史事实。但是，大多数中国人接受的是这种与历史事实不符的历史。长期的教育使中国人心中，美帝国主义是一切反动势力的代表。正是这种教育和宣传形成的反美、仇美意识，使相当多的人在事件后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

第二，文革后遗症和传统意识的积淀的泛起。

文革中的阴暗面中，是中国人内心世界的展览，是传统文化糟粕的沉糟泛起。这种心理沉积一直没有认真地清理过，它沉淀在许多人的心里。文革中，所谓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人们，时常遭到与他们毫无关系、毫无利害的人的欺凌。即使是学生们，也会用小石子掷他们。文革中有将所谓的阶级敌人、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派、叛徒、黑六类之类的人游街、示众等节目，据我观察，总是有一大批人跟在后面看着热闹。在中国人的心里，对坏人、对被打倒的人的虐待是正常的，自然的。文革中许多无辜者被抄家被批斗的时候，总是会围过来不少看客。鲁迅曾经说到，他在仙台读书时亲身体验过一次中国人的看客心理。那一次是放电影，电影中一个中国人为俄国人当间谍，被日本人发现后杀死了，看电影的是许多中国留着长辫子的留学生，他们应该是那个时代的中国文化精英。但是，那个中国人被杀头的时候，电影场面中许多中国人围着看同胞被杀头。看电影的中国留学生看到这个画面，竟也也情不自禁地欢呼了起来。

这种看客心里一直保留着，一直保留到文革结束，也可能保留到今天，一有机会就会表露出来。上海曾有个女子被一群人当场撕开衣服进行凌辱，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看客，大家不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种心态，就如看一场戏。事后，还经常有人从受害者家的门前走过，会不时有人向里张望。江苏某地有个自杀者爬上了高楼，准备自杀。密密麻麻的人群忘记了上班，眼睁睁地等着他跳，想看看这紧张的一幕。后来这个人没有跳，这些看客大有意见，骂那人不爽气，害得他们白等了半天。（这些资料都曾经见过报）

中国人除了看客心理外，还有一种更不好的心理，那就是喜欢看别人的不幸。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连小伙计也拿他玩。孔被打断了腿，引起了咸亨酒店食客伙计老板的高兴。祥林嫂为抗婚撞破了头，留了个疤痕，鲁镇的人总是要反复问那个疤痕的来历。作家高晓声说过，有一次他在一个集市上，只见有个人说了一声，前面那个人是小偷，结果，人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对前面那个人没头没脑地打去了，你一拳我一棒的，好像此人曾偷过他们的东西，与他都有深仇大恨似的。幸亏这位作家知道冤枉，及时加以阻止，才没有被打死。上海人称这样顺便可以打人而没有责任、而不受良心责备的机会叫做“出外快”。许多人就会利用这个机会发泄积累在心里的怒气和不满，虽然他们的怨气可能与受害者毫无关系。在他们看来，此时不出口气，不打一下痛快，更待何时呢？我们国民的心理遗产中，这个心理沉淀很深厚。而文革至今还没有清算，更远的反右运动也没有作过真正的反思。文革中有那么多打人者，斗人者，很少有人反思过。我们这种心理，与９１１事件发生后一些中国人的心理是非常一致的。我猜想，如果不是发生在美国，而是在日本，在英国，在德国，在印度，人们也总是会自己找到一点幸灾乐祸的理由。传统文化的糟粕，加上文革心理的沉淀，积压在一些国人的心里，长年没有清理过。９１１时的心态，正是这种传统心理的积淀，是文革后遗症的一种。

非常奇怪的是，对美国如此充满仇恨和怨恨的许多人，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到美国去，并且到了美国就再也不想回来。这真是一种有中国特色的心态。这又如何认识呢？

中国人是个信仰比较薄弱的民族。工具理性是国民中比较根深蒂固的世界观。我观察过，到寺院里烧香求忏的人，常常不是真心信佛，而是有所求，有的求得子，有的求得官，有的求发财，有的求高考如意，等等。他们表示，如果他们能够如意，就来再塑金身，这其实是一种交换，一种贿赂。当年清兵南下，虽然有国难家仇，但是，清朝一开考，马上有无数士人前去赶考。士人都读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儒家语录，但是，语录归语录，当官归当官。今年８月，某个区局级领导上午作着政治报告，要念念不忘三个代表，要牢记人民的疾苦，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晚上就去嫖娼，经常问题严重，不久被中央调查组双规了。这种说归说，做归做的风气在中国是很普遍的。

２００５年７月间，我在纽约访问的时候，也参观了世贸原址。大厦四周被围了起来，但是，透过网眼还是可以看到遗址的景象。废墟已经大体清理完。可以想象大楼的雄姿，可以想象飞机撞楼里的恐怖和大楼倒坍时的触目惊心。我看到四周的围栏上挂着各种图片和文字说明，看到来自世界各国的人民的对事件受难者的深切的同情。我再次沉浸在悲痛和沉思中。人类中间的少数恐怖分子他们是反人类的，反人性的。我觉得我们的一些国民心理需要一次反思和启蒙，从极左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以来，没有人好好地自责过，几乎从来没有一个人为高报万斤粮的虚产造成的饿死事件而忏悔过，没有人为参加了反右派运动而将无辜者经历了二十年的苦难而道歉过，没有人为文革中批斗了无辜者而自责过，也没有人因为参与了在湖南道县、北京大兴等地将四类分子及其子女孙辈肆意杀死的残忍而表示过良心的悔恨。

一个没有反思的民族，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吗？一个不敢挖掘内心丑陋的民族，能得到新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