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姥姥讲故事

2006-12-20 07:27 作者:沉静 八十年代初，姥姥曾住我们家。

我愿意姥姥来，放学后，家里有姥姥盘腿坐在床上，觉得又安稳又亲切。

姥姥跟我和妹妹睡一个床。她每天早晨四点多钟就醒，眨巴着眼睛躺着想事儿，有时叹气。

八十岁的人了，很要强干净。她梳洗打扮一丝不苟，天天如此。散开稀疏斑白的头发，抹上头油，用蓖子轻轻梳齐，仔细地在脑后挽个髻，别上黑发卡。告诉我“文化大革命时上城里看闺女，头发差点儿给红卫兵铰了。一辈子的发型要是给剪成短刷子似的革命头，丑死了，吓得不敢出门。”

她惯于冷水洗脸，虽老年但精神仍好，相当清秀，杏仁眼，元宝嘴。她洗脚一般都在黄昏前，怕爸爸下班看见，也不愿妹妹看。我因常帮她打水，故不介意。她被裹的畸形小脚如小包子，脚趾佝着聚拢粘贴着。穿上小白袜，脚蹬小黑绒鞋，头戴黑绒老太太帽，身着素雅的深色老式侧襟衣裳，背着手在走廊遛跶。

更多的时候，她梳洗干净，打扮整齐，很端庄地盘腿坐在床上，眨眼沉思默想，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那时我常梦见自己从天上掉下来，越落越快，惊呼大叫，吓醒了。“做这个梦是你要长个儿了！”姥姥说。

不知不觉闯入青春之门，身体发育了。妈妈说：“知不知道？你长大了，不要跟小小疯玩儿了！” 姥姥笑眯眯地说：“以后会白胖水灵了，是个美人胚！” 我望着二月纷飞的雪花，些微的喜悦在滋长。“你一岁时，你姥爷抱你，直说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这不，长大了？唉，你姥爷也死了十多年了。” 姥姥叹息着。

妈妈淹没在上班与干家务的匆忙节奏中，劳碌烦躁地活着，没工夫也不知道怎么关注我的内心疑惑，有时喝斥，有时唠叨，“别看小说了，抓紧复习考上重点。”“喊你就像没听见似的，净胡思乱想！” “精一点，留个心眼儿。”母女之间反而没有什么良好的沟通。

姥姥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和解释，她较少受这个社会污染，没被打上烙印，姥姥不必像上班、上学的人那样参加政治学习，搞揭批，表决心，也没有街道居委会的来打扰她，她只是个小脚老太太，在农村的老儿子、儿媳打架，她来城里儿女家“打游击”——轮流住而已。她经历那么多事，活在自己的记忆的河流里，更真实自然。

我跟她很亲，常缠着她开口给我讲早年间的事儿。

妈妈有时对姥姥说：“别跟她讲那些！” 但我就是愿意听，想方设法多挖一点内容。

粉碎“四人帮”，平反昭雪冤假错案，已使我头一次窥见了隐藏在帷幕后残酷丑陋、混乱肮脏的现实。报纸广播宣传不可信，随风倒，与历史事实相距甚远。当时在我年少的心中，探索真相的途径是姥姥讲的故事和外国文学。

听久了，陈年旧事就浮幻成一个个电影画面。

田野上，一个年轻娇小的妇人在跑，一个大鼻子落腮胡的俄国兵（姥姥叫他们老毛子）在追……妇人跑，三寸金莲的小脚，鞋都掉了，怀里抱个孩子，急喘通红的脸。俄国兵长腿追，粗鲁地大笑。妇人脸上汗泪交流。俄国兵眼射凶光丑笑着……

妇人被人抬到家里炕上。屈辱羞愤，加上惊吓，正值经期血流如注，汩汩不停，失血死掉。

“我两岁死了亲娘，唉……” 幽幽的苍凉的叹息，泪珠滚落。

“后来跟姑姑一块儿过。六、七岁包脚，用布使劲勒、缠，疼得直哭。冬天雪花飘，站在院中冻木了，姑姑拿针一刺透，耳眼就扎成了，不觉得疼。”

“16岁结婚。”乌黑的长辫盘成发髻，红衣、绣花鞋、杏眼、直鼻、元宝嘴，新娘子姣好动人。“17岁生孩子，一年年过去，共生了10孩子，病死两个。发烧烧死了，都没活过两岁。”

“生那么多孩子很疼，呵？” 我问。

她望着窗外，慢悠悠地说：“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头一胎，疼的啊！”她唉声叹气，“往后就好一点儿，等到第十胎，就像母鸡下蛋抱窝一样，生完了就下地做饭。你姥爷从地里干活回来，问我生了吗？我说生了，在炕头躺着呢！你去看看吧。”

“上门要饭的，我都背着婆婆给一点儿，半个饼子，一个地瓜，实在没有，也给碗水喝。洒点糠皮子，让他吹吹，缓缓劲儿再喝，别一下子炸着肺。早年间，有渴急了喝猛了，呛死的。可怜见的！”

“小鼻子（日本人）可狠了，旅顺的万人坑，唉…… 把人放到绞肉机里绞死，那都不是人干出来的。小鼻子滚了，共产党来了，斗地主，在地主家干活的长工上台骂他们，平常结了怨的，就倒了霉，又死了一些人。邻家大哥给日本人当过一天翻译，就成天审他打他。冬天我在河边破冰洗衣裳，他眼泪在眼圈儿，唉，三妹，你遭那个罪呀！我问他怎么样了，他叹气，人家说我是汉奸。不几天，他就被枪毙了。折腾那些人呐……”

她陷入回忆，良久不语。

“后来呢？” “ 后来苏联大鼻子又来了，这回儿倒友好，有个苏联人还看上你二姨，老往裁缝店跑，去看你二姨。你二姨大长辫子，浓眉大眼的，我不让跟。老毛子，绿眼珠子，怪吓人的。可老毛子小孩儿怪俊的，老娘们儿爱跳舞，三八妇女节和中国女的手拉手庆祝呢！……”



哦，女人！月经，生儿育女，痛苦，辛劳，女人！

为什么花木兰是女中豪杰？明白了，因为她不仅要忍受女人生理上的苦痛和脆弱，而且要和男人一样驰骋疆场，浴血奋战，了不起！

在姥姥版本的梁山泊与祝英台中，英台在荡秋千时，不慎经血染了袍子，让山泊惊异的……

有一次，我领她去看电影《永恒的爱情》。她几乎都低着头，嘟囔着：“搂搂抱抱，没法看。” 后来我再也不领她遭这个罪了。

她讲到男女授受不亲，以前的女人如何要强拘礼，年轻的媳妇都非常注意在公婆、叔伯、小姑前的举止言行……



给我印象深的是姥姥讲的三姨的事。

我生了十个孩子，活了八个，四男四女。我最挂着三姑娘——你三姨。她离我最远，带两个孩子自个儿在西安。你三姨倒那个霉呀！

姥姥眨叭着眼，幽幽地长叹。

小时候，闺女里她最聪明，脑瓜儿快，能写会算，考上沈阳水利学院。脸儿水灵灵的，吊梢丹凤眼，大长辫子勒粗。你三姨夫是老师，教她。那时候，兴着跳舞，我不让她跳。一个丫头跳什么跳？她不听，说是团员要带头跳。穿小白衣裳，青裙，白鞋，舒条条的，真好看！这不，他们两个就看上了。结了婚，一块儿到了西安。

结婚不两天，你三姨夫就被打成右派。唉，这一辈子就完了！给弄什么地方住？住在小草棚里，又冷又破。你三姨说：“我跟着受罪来啦！” 眼泪就下来了，你三姨夫也哭了，跑到外面蹲到天黑，你三姨出去给找回来了。小破棚，连个油灯都没有。两个人儿，睁着眼躺到天亮。

过了两年，生了小义，长得像你姨，又像你姨夫，取的都是优点。孩子睡觉的小样儿，你姨夫成小时地看。

赶到文化大革命，人家就给你三姨夫贴大字报，说他是反革命。成天写检查材料，你说怎么写？愁的呀愁的……反革命了，家属都得划清界线，逼着表态。要下放劳改还是蹲监狱，你们自己选！

你三姨那时正怀着小勇，哭的呀！后来也不跟他一块儿睡，晚上你姨和孩子睡在床上，他在凳子上睡，也不搭理他。一来个人就吓的呀，直问：“说什么了？” 你姨说：“没你的事儿。” 才松口气。吃饭也不在一个桌上，叫小义端给他。他害怕人家找他的事儿，又怕你姨有外遇。在外面挨整批斗，在家里又没好气，也就觉着没活路了，可直往家里买东西，直干活儿。

你三姨挺着大肚子，带着小义回大连探亲，没一个礼拜，就生了小勇。

这一走，那时候，你三姨夫就开始寻死。触电也没电死，用刀砍脖子，地上满处是血，末了，昏了。被人送了医院。医院也没看住，跑到地下室上吊了。

唉，你三姨一接到电报就哭了，就要走了。怕我难受，熊我说火车下晌开，我就回去了。你大舅母说：“哎呀，我可不去送，我止不住眼泪。” 我一楞，忙问：“火车十二点开？” “啊！” 我马溜儿跟小燕跑到火车站。

你三姨怀里抱着刚生下来六天的小勇，背着五岁的小义上车了，眼泪一哗哗的。姊妹们全都哭了，我低着头，不忍再看下去。火车呜地一声就走了。

姥姥眼泪流下来，用手绢擦了擦，眼睛一红，又哭。

那时候，你三姨才三十一岁。你姨夫比他大五岁。

都好几年了，你姨夫家的兄弟出差路过西安，说是来看看哥哥，这才知道人都死了好几年了，连个尸首都没看着，哭的呀！把小义接回家住了一个月。

你三姨后那个悔呀！到现在还跟我说：“我对不起他，年轻时候不够厚道，应该对他好点儿……”

你三姨吃老了苦，出老了力，把两个孩子养活大。你三姨拿孩子简直是都豁出命了！唉……

两个儿子都学习好，小义是拼命学，英语那个好啊，要考出国。果不然，他是头几批考托福上美国的。有志气，有出息啊！像你姨父了，你三姨夫可聪明了！要是活着就好了。

去年，小义来大连。我跟他讲起他爸。他低着头，脸通红，眼泪在眼圈儿，说：“我那次要是不走就好了，俺爸还不能死，俺爸挺喜欢我的。”



翻看影集，年轻的三姨长辫及腰，丰满匀称的身材。丹凤眼，高颧骨，透着英气和爽朗，明媚的笑颜那么舒展，丽若春花。

三姨和三姨夫的结婚照，郎才女貌，纯朴真挚。三姨夫是像姥姥说的，一看就是个睿智有才能的人，敏锐的眼神，性格内向。

最近寄来的照片：三姨欣慰地笑着，左右两个大儿子，健壮阳刚，意气昂扬。她虽苍老，但风骨仍在，眼神、颧骨透着磨砺后的豁达坚强。笑容依然舒展，满是纹缕的嘴唇显出充沛的母爱。

妈妈说：“我走五七道路，下放农村时，只有你三姨大老远地费时费力地到复洲湾去看过我。受过苦，知道那滋味儿。” 我想起来了，她们姐妹彻夜倾诉，不时哭泣。分别时，妈妈和我送了三姨一程又一程……

85年，姥姥去世，她千里迢迢赶回奔丧，泪雨滂沱：“这趟回来，连妈妈也没了……”

趴在院门缝看着卖掉的老房子，从心底发出一声长叹：“哎……”那低沉的声音拐了个弯，悠幽地飘散…… 我至今难忘。

在姥姥的女儿中，三姨是最富有才情的。在她给我妈的信中，我看到了动人的挽文：“妈妈是个美丽慈祥的女人，她的淑德娴静，我们姊妹无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