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忏悔书:罪恶•审判•自救
2007年5月9日,北京时间凌晨1点33分。走过黑夜长路,在一间网吧坐定,点燃烟盒里的第一支烟,沉默良久。我决意通宵为忏悔而疾笔,将一生悔恨都倾注于此。
这里是重庆市永川区,中国西南部之西部。就在这个地方,就在今夜的此时此刻,我,杨银波,深感灵魂的罪恶与底线的丧失,我有罪!在这之前的时间——准备地说,自5月3日9时至5月8日23时——,约计六天,我已犯下罪行,无可饶恕的源于内心压迫的罪。我不能饶恕我自己。坦白说,这种不可原谅,几乎使我在决定来通宵疾笔之前的两个小时如同监禁,诸念俱灰,遭受谴责的声音与形象被我无限放大。在整个房间里,我把自己这个人看个彻底的透彻。我必须清醒到极限,即使这之后即将发生的一切,可能更非我一人之思所能构想。
这一切,如今看来,已不仅仅因为我向我的诸多朋友同时借钱,而是已经上升至我的整个人生之抉择,都将我带至难以想象的否定之中。是的,我焦急非常——挣扎于底层的我,总是如此焦急。我为众朋友倍增负担,我为资源严重紧缺的全世界最正直勇敢的华人带来了沉重与伤感,甚至于厌烦、唾弃与鄙视。我一直在乞讨着,2003年如此,2005年如此,2007年亦如此。从我不可想象的如今的态势来评价,其严重性质,已几近自我毁灭。我已感受到,数年努力,一朝即毁。失败与卑微,自惭形秽与无地自容,比所有最显自弃与哀嚎的摇滚乐更为真实。
现在,我要回头想想,我这24年的青春,究竟是什么样的轨迹让我滑至此步——堪称堕落的此步。我必须承认,我有恶的一面,有伪的一面,以及懦弱、无知、盲目与投机……。混杂无数,必不澄清。在底层,在一个又一个非常具体、非常逼真的底层,很多双眼睛,很多种眼泪,一直都在我的面前,还有血与汗,还有痛与死,还有许多许多。就在我写这篇忏悔书的前四个小时,一个来自贵州的急救电话又向我打来,一位名叫贾长江的民工——本村熟识的村民,在厦门发生严重工伤。此类事件,多如牛毛,我无法抑制出于本能的呐喊与解决。
类似于我,中国有很多人保持着如此的本能;类似于我,曾有许多人对其寄予厚望;类似于我,总以近乎疯狂的行事态度,接近于将自己逼疯。我绝望过,而且次数不止一次。我见不得死人,见不得被欺压,因此我反抗,不计后果。单枪匹马,单打独斗,许多过来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而我,将这一阶段保留至今。但是,当一个人将所谓的"英雄"演绎到此种地步的时候,其幕后却充满了辛酸、痛苦、折磨,那是不可承受却非承受不可的代价。尤其在这个国家,满目疮痍,百感交集,就象癌症,肺癌、肝癌、胃癌、大肠癌、乳腺癌、宫颈癌……,一烂到底,从外到内,由粗而细,自一个系统到另一个系统,自一种极限到另一种极限。过于敏感与固执的我,浸染其中,医患同病。
四年了,老天,我出道四年了。四年以来,我究竟为这个国家做过什么?此案、彼案,此事、彼事,此文、彼文,如此而已。我已记录下四年的每一天,倘若一概编排,仿佛一段光辉史。但是,如今我要否定它,否定我自己,因为我自己最清楚,我太渺小,我简直太渺小了。我依然在浪费着许多时间,依然放弃过,胆怯过,在我可以回忆的勇敢之奋斗中,我依然有着顾虑与彷徨,只能说"挺了过来"、"活了过来",如此而已。至今,我不认为我的起点就在昨天,恰恰相反,我的起点只是一个零(0),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负数,因为我亏欠着许多人,包括亏欠我自己以及家人。
我当然没有想到我会失败得如此之快——身败名裂。就算别人不承认,我也认为现在的我至少是个有些一蹶不振的人。一年前的某一天,我给自己留下半天的时间来整理我自己,想到应以40年后的某一天来回顾今日的青年杨银波,以岁月的长河来冲击覆盖此时的狂乱流 沙,多一点厚重与踏实。但是今天,我决意更坚决地正视我的罪恶。我这不屈服的人,或许比前生更为倔强,曾经试图"解释"或者"澄清",让很多人对我保持信心与信任,然而我自己就给自己铺下了死路。这条路将会延续多久?我不清楚。在这一刻,我不会隐瞒我的真实想法,我想大声说的是:我恨我自己,简直痛心疾首!
可事实是,不敢面对自己却又必须去面对,不敢面对朋友也必须去面对。倘若这些朋友聚集为一体,就象一列长队,那么在他们痛心疾首的面孔之前,我的姿势便绝不能站着,而是跪下!这一刻,且不说朋友——那一个又一个绝对一流的人——看不起我,就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每当夜深人静,每当鸦雀无声,每当眼睛钻不进一个字,每当烟味呛了喉咙,我这样的一个所谓"敢言青年"、"维权作家",唯一能做和最想做的,就是哭泣,深深地哭泣,恰似一个找不到方向的弃儿。四年了,人们没有抛弃我,而我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抛弃着我自己,强烈的孤独感、失落感比惯有的忧郁和愤怒更为猛烈地袭击着我。然而,很多年前的一天,有一种觉悟教导着我,说"生命本无意义,但有些努力会让生命有意义"的时候,我就成了"舍得一身寡,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人。
我有一双勤奋的手,我有一张激烈的嘴,我有一颗不愿投降的头颅,我还有一颗就算冰海全然淹没也能继续燃烧的火热的心。但是,我也有背叛我自己的时候。做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委曲求全,退而求其次。曾经有两批人寻求我的帮助,涉及历史重大问题,并关系其当下众人生存,其中一些老人已经离世,我却因恐惧而放弃,我有罪;曾经有一名未获合法赔偿的工伤女工求助于我,我却因时间紧凑,也放弃了,我有罪;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家中只能吃一个素菜乃至一份泡菜,父母皆病,我有罪……。就在昨天傍晚,一个没有八元钱车费回家的学生模样的女孩跪在街头,我除了询问一下之外,竟未帮忙——这在以往绝不可能发生——,我有罪。凡此种种,我之罪都在于不故意的或故意的冷漠与麻木。我感到此种巨变,尤显我的精神分裂。
我曾穷困,却不曾潦倒。苦难意识扎根于我的心灵,不是一年两年,而是24年。自调查起家,到现在所接触的林林总总,这种意识在灵魂深处依然未能泯灭。但是,我忽略了整个历程的负面影响。好比说,研究犯罪的人同时也可能成为犯罪高手,崇尚智慧的人却携带着令人憎恨的小聪明,备受关照的人总让他人寒心,因为反过来这样的人也能利用他人,虽然这些利用总是有那么明显的破绽,幼稚得就象在法庭上说"杀人无罪"之类的嫌疑人。我的灵魂深处,就参杂着如此的杂质。四年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对于一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少年而言,这段路铺得很快,但就是以这样的速度奔跑着,本身就不健全的准备,且不说遭遇的危险与坎坷,就是自己也能戕害自己。
人最危险的敌人是自己,杨银波最危险的敌人就是杨银波。现在想来,我确实昏了头,淡泊不了偏执,急躁、浮躁,凡是跟"躁"有关的词语都可以形容我的弊病。我从一开始走的路,其实就是走向绝望,而后在绝望中寻求希望,乃至创造希望。然而,当我自己也绝望透顶的时候,任何人都没有理由相信,这个人价值几何几何。我想爬起来,在原来摔倒的地方爬起来,比如说,从头再来,乞求上苍再给我一个机会,乞求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自己重新看得起自己并重新振作自己。我在广东奋斗过,然后我选择了回乡,是的,在这里我有成就,是农民与民工激励了我的热血斗志。我深信,倘若继续努力下去,我必定可以走得更远,做得更绝,并且不断调整自己,奉献于社会而非寻求社会之奉献。换句说,我可以成为令人信服的真正的栋梁之材。但是,我所知道的远比我想象得要复杂数千倍,在许多人与事上,我曾疲惫至极。
现在看来,我的做法十分极端。我有微薄的稿酬,微薄的稿酬却总是捐给贫困者。事实上,仅解一时之急而已,而意义也仅限于公益 ,也许其价值只是比政府行为更为诚恳和近距离,如此而已。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总也如此。我发现,我已陷入一个永远也不能自拔的泥潭。这个泥潭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有稿酬就捐,捐完了又借("借",往往成了"捐"),借了又等稿酬,稿酬有了又捐,捐完了又借,借了又等稿酬……。那些我永远也无法以钱来解决问题的问题,总是层出不穷。只要我把眼睛睁开,随处走走,总能发现。一发现就动心,一动心就相助,自己到最后反而成了乞丐。有人骂过,有人劝过,有人把最愤怒的语言藏在内心,那是爱护、维护着我这呆滞的颜面。然而,一筹莫展的局面,总让循环继续循环着。头脑中思考得最多的问题不是"活着还是死去",而是另外两个:"我怎么混成这样","我该怎么办"。
终于,量变成质变,我一败涂地,导火索降临于2007年5月3日——"梁如友尿毒症•借钱事件"。我承诺,我是必须还钱的,总计15000元人民币,挽救一个普通民工的48岁生命。然而,最开始所估计到的后果远逊于实际后果,我甚至不敢查阅关于此事件的任何舆论,维护的,抵制的,全不敢看。每一个字都象一颗子弹,直穿眼睛。这是漫长的六天,我在近乎沉默与昏迷的精神状态中度过,等待着救命的钱,也等待着良心的审判,更等待着四年努力毁于一旦的残酷结局,我能想到的最严重的后果,就是所有被伤透了心的人以及媒体皆相抵制,而后,我离开,永远地离开,从此销声匿迹,在遗憾与悔恨中度过余生,或曰苟活。生命在这一刻变得那么急促,转个方向,完全就是另一种人生。没有什么能够麻醉自己,只能自己站出来,必须站出来,向众人深深道歉。
时间回到2006年12月。就在那一天的下午,我走向乡村医疗站,退伍军医梁勇杰右手一指,我看见四舅梁如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2006年10月他回乡之时,似乎并没有严重到此种地步。此前,四舅曾在镇上的中心医院(朱家湾医院)化验,也曾到重庆市第二人民医院化验,化验结果显示:肾功能衰竭,伴随高度贫血,高血压,乙肝等。还有旧疾,如耳聋、工伤,如此之类。残酷的事实就在眼前。这个孤寡之人,可以说是彻底的身无分文,在乡村医疗站治了一段时间,全是赊帐,共计700元,全然无效。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同为乡村医生的罗琼(梁勇杰之妻)告诉我:"再复查,很有可能是尿毒症。如果是,那么基本上就没救了。"接下来,便是临近春节。那时的四舅已经瘫彻底地倒在床,全身发黑发肿,身体颤抖、冰冷,不能说话,吃饭哽咽、呕吐,其状极其凄惨。
时间来到大年三十的除夕夜,一个原本属于"办后事"的家族会议,由于我的参加,成了捐助会。支持此动议的人,是四舅的五弟梁如德和七妹梁如芝,他们两兄妹都是基督教徒。会议之后是祷告,还有唱诗。作为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本人,当晚十分感动。四舅这一辈的弟弟妹妹,以及我与表弟梁荣贵(少年建筑民工)这一辈,拿出钱来救治四舅。所谓"救治",不过是复查而已。我当时预算,全体彻底复查,所剩必然无几。复查地点在重庆万盛医院,当时寄居在以收垃圾维生的七姨梁如芝家。那是一个相当糟糕的生活环境,脏、乱、臭。复查之后,问题变得相当严重,尿毒症确认无疑。然而,透析、换肾已无成本支付。
这种状况,对于当时的四舅来说,已经在逼着他立即死去。他的整个状态,就是地地道道的"活死人",这种状态维持了两个月左右。我曾调查过许多重症患者,包括许多癌症患者,但是尿毒症患者我是第一次亲自遇到。恶心,呕吐,疲劳,尿频,浮肿(尤其是眼睛周围和手足踝),贫血,冰冷,血尿,泡沫尿,高血压,腹泻,口渴……,我亲眼目睹四舅身上这些百分之百符合尿毒症的症状。可以说,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慢性肾功能衰竭问题,而是已经严重地影响到了消化道、心、肺、神经、肌肉、皮肤、血液等。尿毒、尿毒,又何止尿毒?简直是全身中毒!
这个人没治了,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隐瞒这种看法,包括我自己。但我相信奇迹。我上网查询过,结论居然是尿毒症有治。我打电话咨询过许多医院,包括陕西中医肾病研治中心、山东东阿华泰肾病医院、河南协和医院肾病诊疗中心、郑州郑台中医院肾病科、石家庄现代中医血液肾病医院、石家庄燕赵血液病肾病研究院、天津第一中心医院尿毒症康复荣华分院、北京恒安中医院,等等等等。我肯定地认为,在中国,尿毒症并非绝对的死症。在那段时间里,我阅读得最多的书籍,就是我自己创建的"杨氏小型图书馆"里珍藏的三本书,分别是:人民军医出版社出版的张学军着作《我是如何战胜肾病、尿毒症的——肾病、尿毒症病人康复与养生指导》,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出版的李荣山着作《尿毒症的现代诊断与治疗》,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的郭兆安着作《肾炎尿毒症防治500问》。所有的这些咨询与阅读,都使我奠定了一个信念:尿毒症有治。
我如此判断的根据很简单:中西医有别。如果以西医手法来治,要么透析,要么肾移植。血液透析就会有依赖感,必须长期透析;肾脏移植必须终生服药。说得更直接些,西医无法让尿毒症康复。但是中医手法则不然,虽然治疗时间长,但它认为由尿毒症所造成的肾脏损坏可以逆转。我记得福建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同时也是民主人士)就曾给我来信说过:"国人对民主的不了解,犹如对中医的不了解,完全就是白痴!"我相信中医可以创造奇迹。我为我的这一判断付诸行动,考虑得很清楚,我要承受两个代价:一是医疗费,二是可能影响四舅生命。后者是基于治疗尿毒症的中医手法本身的唯一担忧:如果在短期内不能有明显改善,就会影响生命。这个"短期",现在已经过了,等于说,中医在四舅身上的确创造了奇迹,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奇迹。
最初寻找中医,找过很多家,也找过一些人,但是费用仔细算来,都实在太沉重,结果统统放弃。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陈邙子(邙,按本地音,念mang,一声)。这是一个开着商店、做着庄稼,也为别人送煤粑和肥料的普通农民,从法律上讲,他没有行医资格。然而,这个人却是我和父亲的恩人——我心目中的"民间神医"。1999年,我16岁,在全校体检中,经查患有慢性乙肝"大三阳",花了近3000元医治,结果仍然呈阳性。拖到2000年春节,在家乡,陈邙子给我医了不到一个月,很简单,就是吃药打针,一天三针,总共花了不到300元,成功了,全部转阴。我现在还记得,后半段治疗期间的粪便全是黑色。我的八年历史的乙肝,他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结果就全部转阴,这种钦佩感与谢意,使我对他的医术从不怀疑。我父亲当年是急性黄胆肝炎,情况并不严重,但他也没想到陈邙子只给他拿了一副几块钱的中药,居然彻底好转,更神。
把四舅交给陈邙子医治,纯粹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但我却寄予了极大的希望。陈邙子的第一次诊断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表情轻松得就象对待感冒发烧。他的结论惊人:"在我看来,这种病,一步一步来,百分之百有救,怎么可能死人呢?"我直接跟他说:"这可是尿毒症!"他完全没感觉。接下来,就是频繁的拿药、打针,拿药、打针,拿药、打针……。四舅不能下床,陈邙子就自己动身走路过来医。我家中没有多少钱,每一笔都亏欠着。我所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到处去拿陈邙子开单的药。那段时间,我向家附近的朋友借钱的次数比较多,最多的是1700元,最少的是110元。奇迹就这样一天天地产生,四舅可以下床,可以煮饭。在家中,我们分开饭菜,他的碗、筷由他自己专用,生活上的许多事情,都尽量避免传染。这种日复一日的努力,而且是与耸人听闻的绝症之间的斗争努力,我是第一次全程参与。
我痛苦过,无数次痛苦过。今天我就不谈这种痛苦了,因为我已经谈过,不想再重复——虽然那种痛苦乃是所能形容的数倍之多。我在极度无助与忍耐、忍耐、再忍耐之中度过了不短的时日——起码一个月——,时间终于滑向2007年5月3日 。那是一个愁云密布的清晨,五一假期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写了第一封信,并以同一封信发向了我想求助的朋友们,而且,主要是海外的朋友。我的愚蠢在这一刻深深地留下了痕迹,相同内容的一封看似私信的信,却发向了不下50人的电子信箱中,本意是减少单个的或曰平均的承受压力。仅此一项,必然伤害到太多的人。其一,这是我的又一次向朋友们求助——是"又一次";其二,有敛财之嫌,我在信中注明15000元人民币的所须总额,然而这显然已是求助于数人,倘若超出15000元,我该怎么做?我会怎么做?这个疑问非常重要;其三,我担心朋友们不会帮助我,于是又分别发去第二封信,旧法重演,是可忍孰不可忍!简直是挑衅!
事态还在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着。比如说,朋友来信希望扩大传播,征集更多力量,解决医疗资金问题,征求我关于公开信件的意见,我为凑齐款项考虑,同意了。于是,两封信件成为募捐公函。在慰问关切之外,各方指责、批评、劝戒也随之袭来,我陷入了恐慌。恐的是我已彻底丧失信誉,自我形象及其它一切遭到怀疑、否定与批判;慌的是,我不知如何面对这种状况。我曾在这几天自欺着,希望什么都没发生过,希望5月3日重新来过,让我做第二种选择乃至第三种选择,但我唯一不能放弃的选择就是必须继续救四舅,直到他恢复健康,重获新生。
我能听到的"激烈反响"与此时我自己对自己的憎恨一样,如同天打雷劈。这一次,因为15000元求助的救命钱,我把自己出卖了,出卖得那么低贱、卑鄙和愚蠢。四年的努力,到最后成了泡影,人格、品性、良心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海内外,并消失于我自身的24岁青春。我曾想,倘若我过去少捐些,又更节约些,也许能凑出一些钱来,而不必以如此下作的手段来利用并伤害这些第一流的朋友。但是,通过这件事,我才警醒到我身上的劣根——我这个不择手段到此种地步的丢人现眼的无耻勾当的耻辱者。今天这一切,完全由我一人造成。四年河东,四年河西。我之罪,对比我之四年,我再次、再次、再次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我厌烦我自己,我唾弃我自己,我鄙视我自己。
这个罪人,现在要全数公开最重要的三个问题:我,杨银波,2007年5月3日至5月9日,究竟收到了多少钱?这些钱到哪里去了?准备怎么办?
第一个问题。我取过两次款,取款时间都是5月8日上午,是将款项累积起来取的。一次是取四笔西联汇款,具体发汇地和金额是:美国,270美元;美国,200美元;加拿大,200加元;加拿大,100加元。取款时的美元汇率是7.6797,加元兑美元汇率是0.8938。四笔外币,等值于人民币5668.69元。一次是取一笔工商银行汇款,具体发汇地和金额是:辽宁,200元人民币。两次取款,共计人民币5868.69元。此外,从我自己收到的电子邮件中显示,有意汇款而未收到汇款的朋友另有四位,将汇金额总共是550美元与600元人民币,等值于人民币4823.84元。倘若汇款成功,加上已取汇款5868.69元,将总计人民币10692元,距离15000元尚差4308元。
第二个问题。已取到的5868.69元,一分未动,现在就在我身上。
第三个问题。我还是要救四舅,用已有的钱。这个钱是我借的,我要还。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能凑齐15000元,四舅这条命是一定会留下的。我绝对相信,毫不怀疑。如果,我还是说"如果",如果我得到的款项超出15000元,我将把超出部分马上退给帮助我的朋友,马上。如果,我仍然说的是"如果",如果所有的外界帮助到此为止,甚至出现更为糟糕的情况,哪怕我不会再向任何人借钱,我自己也会给自己想办法。碟已经卖了许多,旧币也换了些,我想,就算最后什么也不剩了,人始终还是活着的。母亲说:"人在,钱就在。"只要我活着,不丧失人身自由,我想另一些奇迹同样会发生。
当然,我没有任何资格请求被我伤害的人——被我曾经心存侥幸地耍小聪明的手段伤害的人——原谅我。我能做的,就是道谦、忏悔 ,向所有痛心疾首的心灵下跪!我知道,这样的一个人,已经靡烂,被高度紧张的医疗压力所折磨,心灵扭曲,出卖了自己,出卖了前程。我向所有知悉此事的人致歉,向所有更苦难的人、更亟须帮助的人致歉!我有罪,杨银波有罪,这是个罪人,灵魂之罪人。请铭记。
我不敢想象会有任何一个人在此种情况下依然信任我并给予我鼓励,不敢想象我的那些曾经为之而激动、兴奋、感动的读者哪怕再读我的任何一个字,不敢想象在令我骄傲与自豪的组织(独立中文笔会)中我如何自处与相处,不敢想象这双曾经写下过《杨银波遗书》与《中国人权报告》等数百万字的手如何再次敲击时代的强声,不敢想象记者采访时我如何笑谈风声、拍案而起。太多的"不敢想象"包围着,我为这种巨大的"不敢想象"而消沉。许多人在过去的几年里,曾经以不同的语言——大多是带有惊叹情绪的——来形容我的少年老成,而现在人们已经看得很清楚,我是如此幼稚。我需要在摔打中成长,需要更多的并非仅仅是事务技术本身的历炼。我以为,我能做到,但此种自信用到此处已经不合时宜。
我立志当作家是15岁的事情,那时的我有着比现在更为简单却更为浪漫的梦。回顾这并不太长的人生,就象看见昨天的自己在微笑,也象看见昨天的自己在嘲笑。我发誓,我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里的人民,我爱到想哭却哭不出来,我爱到想笑却在笑中带着悲愤。我知道,我并非入流的人,我不存在"圈子"等概念,我的所有境况不管是被我高估还是被我低估,我都不能想象到最真实的程度。当人们以种种眼光审视着我,我不变的回应都应当是感激,我应感激过去、现在、将来的所有人,包括此时此刻就对我构成一定压力的官方人物,我同样感激他们。
我之忏悔,仍然肤浅之极,巨大的感伤洪流贯穿我的身体,将我冲击至激流及旋涡。世事着沸的揉打,将会让一个人产生多少与多大的精神撞击?这样的问题,只有经历过的人与敢去经历的人才能体会。但是,青年是不会倒下的,因为他们还有时间,还有未结束的青春。一些人带着最具宽容的深刻,希望我能重新站立起来,我反问:我可以吗?站起来之后,继续走?怎么走?到哪里去?……。不过,有一件事我是必定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做的:我将偿还,偿还所有的亏欠,为了救赎我自己,为了救赎我的灵魂……
2007年5月9日,北京时间清晨8点25分。
起身,离开网吧。走过薄雾街头,抽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落寞萧瑟。我决意从头回顾我之忏悔,将一生悔恨都倾注于此,并抛向我不可想象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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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民主论坛》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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