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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震记事:人真有灵魂么?

 2008-06-16 15:54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1

廖亦武:大地震记事 人真有灵魂么?

——吴燕:我的下半生也许该信点啥子,做更多的善事。

2008年5月21日,晴间阴

吃罢中饭,小金站在镜前左照右照,将自己收拾得很摩登,就要下楼。我探问去处,她挺诡异地笑笑。真是莫名其妙。

事后才晓得,她几天前就锁定一个口述对象,如今单独行动了。她的新朋友叫吴燕,31岁,在离我们住地几百米之外的闹市区开时装店。两人在选购夏装之际,东拉西扯,10来分钟就亲密无间,20来分钟就泪眼相对。小金说:她的短发齐耳,模样很脱俗,时常独自端坐电脑前,打眼一看,还以为小资情调很浓呢,没想到一聊,竟那么惨!我说:每时每刻,大街上都要走过一些地震难民,从外表,谁能认出来?据河边的茶铺老板讲,映秀到温江投亲靠友的死难者家属,好几个,都喜欢天不见亮就敲门要茶,打一声不吭的早麻将。小金说:还打麻将?啥子心态?你应该采访他们。我摇头说:河水要流,生活要照常进行。四川境内死了人,都兴打丧伙麻将啰。我在这时候去插一杠子,肯定叫打出来。小金瘪嘴说:我咋没叫打出来?我吹捧说:女人的优势嘛,你将来绝对能超过我。

小金脑子简单,积极性容易被调动起来。我立马趁热打铁,开了电脑,请君入瓮。嘿,还不错。

以下是经过小金整理、裁剪、润色的大地震死难者家属吴燕的口述:

我是农大副教授的女儿,虽然只读到中专。我22岁就和同班同学周某相爱结婚,然后随丈夫住进绵竹汉旺镇武都新街的一栋旧楼房,与婆婆一块生活了六,七年。婆婆中年离婚,独自把儿子拉扯大,因此好强而苦命。老人喜欢叨唠,看不惯的地方就要说,尽管有时候说得很过分,但我能理解和宽容老人家。稍后我有了儿子,感觉缺钱,只得把孩子交婆婆照管,夫妻双双到广州发展。一晃3年过去,不仅没挣到啥子钱,我老公还把借我娘家的钱陪光了。唉,算了,我都不想说了,这种状况下他居然还有外遇!真让我伤透心。负气回四川,从绵竹接回儿子,调整几个月,就与一小姐妹合伙开了这家时装店。 2007年底,我打电话催周某从广州赶回,办完离婚手续--当然瞒着我曾经的婆婆,老人家苦一辈子,不忍心让她再操心难过。

今年4月份,婆婆想孙儿,来温江探望,我还强作欢笑陪了几天。老人来时,给孙儿买了很多衣服,我则只字不提离婚,还编出种种理由,制造婚姻幸福的假象。唉!谁料到这竟是与她老人家最后的相处!

地震后三天,5月14号,我突然接前夫电话,说婆婆在地震中遇难了。他已从广州乘飞机赶回家。我骇一大跳,马上关店门,心急火燎地往汉旺镇赶。快拢了,只见沿途到处是残垣断壁,危房摇摇欲坠,裂着一条条大缝。阳光热辣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味。我的心跳加剧。因前方封路,客车绕道也过不去,就只好打电话给曾经的公公,请他开车来接。十几分钟后,公公的奥拓车抵达,换了车,颠来簸去好长一段,穿过城区时,我们碰见救援队在路边分发食品和水。公公建议我们自己也去领一点儿,因为房子垮了,商店关门,没办法弄到吃的。于是我下车去排队,可惊慌失措的灾民们却来去一窝疯,拥挤、冲撞,一次次把队列搞乱。我夹在人堆里,鞋子差点被踩掉。更过分的是,有些灾民领完一次,又转回来领二次,甚至第三次。还大张旗鼓插位,好像东西不要钱,他们就要永远领下去。太过分了!气得我忍不住大声谴责:人家好心好意来救灾,你们咋能这样子嘛!可根本没人理我,大家灰头土脸,大概被震怕了,或者饿怕了,或者觉得世界末日降临,多一点点食物就能比别人多撑几分钟,所以继续乱作一团。好不容易轮到我,已经没啥东西了。我浑身汗湿,喘呼呼地望着救援队,而人家挺抱歉地苦笑着,递过来3个熟鸡蛋。真是来之不易的救命蛋,自进汉旺到离开,我两天多只吃了一个蛋。算不错了,有东西填牙缝,算不错了。

拢武都新街的那幢老楼,我几乎认不得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三层楼垮塌得只剩下半边墙壁,只有院墙内的两棵树依旧耸立残砖碎瓦之上。哎呀,大地震过去整整两天了,婆婆居然还埋在里面没挖出来。几个赤手空拳的亲人,只能在废墟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捡瓦片、砖头。我前夫泣不成声:我喊了一天一夜的妈,妈硬是没任何动静,恐怕完啰。我说:无论死活,先得把人弄出来嘛!几个人才如梦方醒,开始去路边拦来往的挖掘机。

终于,一辆黄色的大型挖掘机轰隆隆开过来,前夫招手拦下它,连声哀求帮忙掏挖老人。不料司机很为难,并且声称他自己有任务,要立即赶到镇里的东汽中学,据说那儿的废墟内还有活人。我们能理解,只得放行。实在莫得办法,又去哀求正在邻居家忙碌的挖掘机,人家说:这头还在挖啰,搞不好底下有活人,得抓紧;你们那头嘛,早挖迟挖一个样。前夫说:你们行行好,先替我们弄几铲子,挪开大块的预制板,剩下的我们自己刨!人家却拨浪鼓一般摇头。

我熬不住,就快速拨通119,119问明我们所处位置,回答马上来。正巧此时,在隔壁捣腾的挖掘机突然带出一大股不明黄烟,立马停机了。救援队不敢继续掏,怕引发毒气爆炸。就这样,他们把阵地转到我们这边。机械臂自天而降,扬起大股大股灰尘,稀里哗啦,没几铲子就从千疮百孔中开出一条深槽。我本能地捂住耳朵,却忘记捂鼻子,就连呛了好几口灰。正咳得撕心裂肺,脑壳边就炸起一阵惊呼:出来啰!出来啰!眯着眼缝一瞅,天啦!一个灰不溜秋的人体斜挂在挖掘机的铲子口,那就是婆婆啊!一只手臂还翘在铲子外头,一晃一晃的,像一截搅灰棒。接着哭喊响成一片。哎呀,我捂住双眼,身体和心脏都一抽一抽,那个痛!没料到婆婆这么容易就被掏上来了。估计老人家遇难时在二楼,因为遗体还是完整的。亲人们哭得一塌糊涂......

随后是安葬问题。按常规是要送去火化,可一打听,火葬场也震塌了!我们只好弄一块门板,把婆婆抬到老家土葬。这倒顺了传统老人的心愿。不过乡下老屋也几乎震垮完,唯有堰塘旁一座木头亭子还完好无损。大伙把婆婆摆放在倒塌房屋前的自留地里,公公和前夫,一老一少负责挖坑,我则负责清理遗体。尸首压在废墟下两天两夜,已经僵硬,加之大热天,已经有些气味儿。我心里非常难过,记起婆婆生前曾对我讲,她年轻时跟着丈夫(公公),穷困潦倒却十分恩爱,天下雨,在屋檐下做饭,他们也是一个生火,另一个撑伞。婆婆常常念叨起,觉得那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唉!老人命太苦,太划不来,没过啥好日子!想着想着,我又忍不住哭了。

我替婆婆洗去满头满脸的灰土,她的鼻孔、耳朵内外全是凝固的黑血块,我只好一点点掏刮。勉强像个样子了,才招呼前夫的堂姐过来,3个女人给她换衣服。死人又重又僵,我们很吃力。其实呢,换的也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旧衣服。为婆婆剪指甲时,我发现她的一截指头断掉了。最后一次给她擦脸,不晓得碰着了哪根神经,婆婆乌黑乌黑的脸膛上,眼皮蓦地睁开了。吓我一大跳。以为真有死而复活这回事呢。结果只是眼珠子圆睁,别的没啥子反应。乡下人比较迷信,都围过来看,猜测这种情况属于死者心愿未了。我比他们更了解婆婆,就贴着她的耳朵说:妈妈呀,你放心走嘛!我一定会把你的孙儿带好,让他成为优秀人才,绝不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说来也怪,我这边话音刚落,婆婆那边的眼睛就安稳地闭上了--这一来,我这个无神论者的心里,莫名其妙压了块搬不走的石头,人真有灵魂么?我的下半生也许该信点啥子,做更多的善事。

男人们挖好坑,就近寻了些砖块铺在四周。就这样,一块门板抬着婆婆,小心翼翼地放进坑底,填土掩埋。我对前夫说:等地震完全过去,再用心思给妈修个墓。前夫默不作声,泪又在眼眶内打转转。最后一把土填完,天已全黑,我在公公家的临时帐篷里挤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回到温江。

好几天了,还没缓过神,给你这个外省女孩说一说,要舒服些了。按理,离婚了,婆婆也就跟我没关系了,可又仿佛有比较深的关系。中国人嘛,说不清楚。可你千万不要以为,我还要复婚。我和他没有了那种感觉,再大的地震,再大的生离死别,也扯不到一块。我相信死者,只要是善良的,都希望生者尽可能按自己的想法活,生命短暂,生命脆弱,何必要过于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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