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贼眸一闪一亮,一阵呼吸如抽如搐。"准备在粪桶上安营扎寨?"甜妞声音虽糯糯,玉贵赶紧撤。她的风格和贪官一样:喜新不厌旧,红旗彩旗全都要。
"姐妹们!朝里挤一挤。"大尤用妇女主任的口吻说。"自来熟啊!"大鼻子冷笑着。
"自家姐妹好商量!"小尤粉脸笑成一朵花。"进来,快进来。"玉贵忙压缩地盘,有怜香惜玉的宽广胸怀。二尤一捋发,施施然袅袅然坐下。"还是大姐好!"大尤飞个媚眼。
"自己人嘛!"玉贵笑的彻底,露出鲜红的牙床。"拘还是审?""审啥?一目了然的事。男女交配,罚钱关人。一星期,正好让我们打个盹。"大尤打了一个哈欠。"我也累了!"小尤朝墙上一靠。一分钟后,双鼾响起。
晨曦中,甜妞的脸,如新鲜而饱满的番茄。"好几天,怎么还没消息?"美丽关切地问。"快了!"甜妞的笑,如番茄汁幸福地流淌下来。
"报饭量!"外劳动走来。"你们吃几两?"玉贵赶紧推醒二尤。
"有没有小笼?"大尤嗲嗲地问。"没小笼生煎也行。"
"只有蒸饭-不吃也要吃。"外劳动死死地盯着她俩,眼神凶狠。"让劳模为野鸡端汤倒水,难怪她要生气。"大鼻子朝我一挤眼。今天的外劳动,果然是一尊凛凛的金刚。
八点半,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甜妞张开双臂奔出铁门,犹如迎接解放的白毛女。一刻钟后她回来,脸上流淌的不是幸福的番茄汁,而是痛苦的眼泪。
"怎么了?怎么了?"美丽焦急地问。甜妞捂着脸,任凭滴滴泪水打湿衣襟。
"我早说过,豆腐一碗,一碗豆腐。"大鼻子稳稳地说。
"好歹做了二星期曲啸,怎么也要减一点。"美丽忿忿着。"我想不通啊!"甜妞发出凄惨的嚎叫。
外劳动拎来开水。玉贵赶紧把大茶杯塞给二尤。"怎么就半杯?"大尤讨价还价。"再加一点嘛!"小尤撒着娇。外劳动沉着脸,眼珠如死鱼的肚皮。"哼!"讨价无望,二尤悻悻退下。
"你咋不打水?"外劳动问寒梅。寒梅一瘸一拐走来。早上五点,一直站到晚上十点。不是呼啸的皮鞭,却比皮鞭还无道。不是镣铐加身,却比刑具还狠毒。‘咚'!寒梅摔倒在地。她挣扎几次,就摔倒几次。
"就像一条狗。"玉贵高兴地说。寒梅猛一跃,一手抓着龙头,一手抵着墙壁,身体一点点挪动。手指如葱,泛着青白的光,墙上留下了一条划痕迹。
我站起来,准备扶她一把。"你找死啊。"大鼻子捺住我。"腿!看她的腿。"锥子眼说。我看见二条又粗又肿,上下一般粗的腿,皮肤泛出透明,透着晶莹。
"站了二十天,就是铁人也受不了。"林妈叹了一口气。"她究竟犯啥罪?"
"无证设摊引起的冲突--妨碍公务罪。""妨碍公务?警察把商品踩进泥里,比当年的369坏100倍。"大鼻子忿忿着。"说是人民警察,不如说是人民的敌人。"
"下午黑三角当班,明后天夜班,再后面休息。你再不讨饶,又要站四天。"眼镜心疼地说。寒梅转过身,虽脸灰如土,眸子却和腿一样,闪着晶莹的光。
"平暴已经取得伟大的胜利,承办咋还不放她?""平暴后还要请功、还要颁奖、还要降一批,升一批。还要吐故纳新,招降纳叛,事情多了去。"眼镜冷笑着。
"世上咋有这么傻的女人?"贾林感慨着。"吵着闹着嫁个残疾。"
"一个没有手臂的残疾人。"玉贵嘎嘎笑着。
"她家不漏雨的地方就一张床。可床上躺着中风婆婆;她家冒热气的地方就是锅,可锅里熬的是中药。病的躺床上,残的倚凳上,小的蹲地上。整一个三神庙。"贾林没心没肺地笑着。
"笑啥?承办看了她家眼睛都红了。他说寒梅身上有中国妇女所有的美德。现在是淫妇发迹,圣女遭难。"眼镜忿忿地说。
离中班时间越来越近,我的心在沉重中期待着。‘咚咚'脚步由远而近。
"我今天把骚狐狸打的落花流水。"接着是‘咕嘟咕嘟'的喝水声。"你们已经离了,还死缠着干吗?"周管教不满地说。
"我活一分钟,就不让他们太平60秒。我要让他们生不如死。""你婆婆死在你手下,你前夫也没去告你。他把房子存款全给你,净身出户。"
"房子存款是给我,但他的命没给我......等会再说。"耗子般的蹑足逼过来。
"干什么?"一声嚎叫声惊天动地。"我......头皮痒。"锥子眼吓的抖成一团。"我看你是骨头痒!站起来!"锥子眼赶紧站到寒梅身边。
"又给我逮住一个。"黑三角得意地踱回办公室。"她们很久没洗头了,老远就闻到一股馊味。"
"猪厩里应该有屎臭。"黑三角说。"今天我赶到畜生家。畜生看见我的第一动作就是窜进厕所,慌张中连鞋都掉了。"
"耗子看见猫啊。""耗子一贯怕猫,想不到耗子把猫蹬了。"黑三角幽怨地说。"物极必反--哪里有压迫哪有就有反抗。"周管教笑着说。
"反抗?我把瓶瓶罐罐砸个稀巴烂,也没见他反抗。我冲上去,对准狐狸精就是噼里啪啦一顿耳光。"
"私闯民宅,破坏财产还打人--你这是犯法!""我可以倒打一耙,栽赃诬陷啊。我先把头发捋乱,用小刀在手上画几刀,然后打开门嚎啕大哭,制造最大的轰动效应。"
"你......""有轰动才有观众,有观众才能把戏演下去。先下手为强,舆论掌握在谁手里,谁就是最大的赢家。"
"怎么赢?总不能颠倒黑白?""我拿出收据,这是给陈世美缴的学费。一张,二张,无数张。""哪来的收据?""儿子学校的收据,涂改一下就成了他的罪证。"
"好一个颠倒黑白。你就不怕报应?"周管教气愤地是说。"报纸能编,电台能吹,为什么我不能?我说,在陈世美的淫威下,老母服毒自杀,儿子成了神经病。"
"你尽管编,难道别人会相信?"周管教拖长声音。
"小舅的病历涂改成‘精神病医院',立马营造气氛,调动群众的义愤。""你前夫要被你逼出神经病了。""我就是要让他疯,让狗男女一起死。"虽然隔着一道墙,我还是能感受到牙缝里的丝丝声。
"我说他们行凶打人,捋起袖子露出我的新伤老疤。""哪来的新伤老疤?""新伤五分钟前伪造的,老疤是和小贩打架的。结果老头老太看的眼睛都红了。" "可怜的受蒙蔽者。"
"谎言不但要重复,更要有鲜明的证据。舆论开道,宣传领先,先入为主,反复陈述。这招灵,这招果然灵!难怪党对宣传部这么重视。我要是做宣传部部长,绝对不输给他。"
"你这样猖狂,难道没人管?""她叫了警察。警察吆五喝六让我去派出所......"
"好!看你还诬陷。"周管教开心地说。"我把工作证一晃,他的态度180度地变了。""什么工作证?""分局发的临时工作证。我把拇指摁在‘临时'上,只露出鲜红大印。""你这是拉大旗。"周管教有些忿忿。
"连宣传部都拉出马列大旗,我为什么不能?我恨不得一刀捅了狗男女。我要报复!我要报仇!"黑三角尖叫着。"杀人要判刑。"周管教冷冷地说。
"所以我不杀人,只用软刀子折磨他们。明天让儿子去他单位,把他面子撕下来;后天让老婆子去她单位,把她的脸子撕下来......""哪来的老婆子?""拾荒婆,特有表演天赋。给她十元一切搞定。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格格格!"歇斯底里的笑冲天而起,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玉贵出来。"黑三角一声召唤,玉贵弓着背耸着肩出门。突出的肌肉,倒三角的身子,沙哑的嗓子,简直就是黑道老大的翻版。三角眼酷似黑三角,绝对有乌龟和王八的风采。
除了三个手指一般长的特异,她能一星期不说一句话;能睫毛一动不动地看美人;能一根手指拎起沉重的粪桶;能一口吞下一只月饼。既能横眉怒目腿脚生风;也能谀笑逢迎柔情万种。
一到黑三角值班时,三进宫的累犯就成了香饽饽。一是让她享受吃喝(因为已判家属能送食品),二是让她扫地提水,活动手脚(这是看守所的放风),三是让她揭发和诬陷她人。虽是累犯,却成了主宰她人的阎王;虽目不识丁,却享受无冕之王的待遇。她有三重身份。一是牢头狱霸,二是看守所的卧底,三是党组织依靠的对象。
半小时后玉贵进来。嘴边不但有若干残渣,还有掩不住的得意。她朝眼镜一瞥,眼镜情不自禁打个寒颤。
"寒梅啊!站的滋味好不好?"黑影踅过来。"陈师傅,我错了。"
"你大声点:你错还是我错?""是......我......错......了!"寒梅费力地咽着唾沫。
"你错在哪?说出来大伙听听。"柔柔的声音,柔柔的调。
"我不该......"寒梅费力咽着唾沫。让她说违心话,这太痛苦。"不该什么?"黑三角一脸天真地问道。
"你给我一个机会吧!"寒梅机械地说。"我实在站不动了。"
"给你一个怎样的机会?"黑三角的声音越发温柔,温柔得让人背脊发凉。"年轻轻的怎会站不动呢?"
"我的脚肿了。""是嘛?把脚抬起来让我看看啊!"这个‘啊'拖的比猫的胡须还长。
寒梅双手撑墙,费劲地抬腿。这不是腿,这是一架沉重的磨盘;这不是腿,这是一根透明的萝卜。
"呦!真成了玉腿。"黑三角矫情地嚷着。"把腿抬得这么高,是不是让我揉揉?"
"你不是说让你看看嘛?""你应该让你的参谋长看。"此话一出,人人变色。
"陈师傅!这里没有参谋长。要罚就罚我一人。"寒梅语气平和神态安祥。
"真是个大无畏的勇士。"黑三角翘起拇指。"你只要说出参谋长的名字,一切OK。"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想捏一个圆。可惜和阿Q画圆,一点也不圆。
"这里没有参谋长。""只要你说出名字,马上就坐,让腿恢复原样。"黑三角循循善诱,像尽职的政治辅导员。
"这里没有参谋长。"寒梅平静地说。
"是--嘛?"黑三角的脸,如冒烟的火山。"我佩服你的胆量。现在,你不需说出名字,只要朝她坐的位置努一下嘴!就一下!"她伸出一根小拇指。
"不!"清澈的眸子一闪。
二根筋在黑三角额头跳动,如二把舞动的槌。"今天我豁出去了--你不需说名字,不许努嘴,只要点个头即可。现在进入倒计时:5,4,3,2,1。
你......"黑三角终于有了结巴。
寒梅一动不动。"有没有参谋长?"黑三角绝望地叫着。"不!"清晰的一个字。
"好!很好!!很很好!!!"黑三角倒抽冷气,重重吐出6个惊叹号。众人大骇,连呼吸都停止了。
"既然你这么无畏,那就无畏地站三天。"黑三角前身一倾,双膝一屈,用优美的姿势结束了对峙。
黑三角走了,许多人沉默着。三天,还要三天。寒梅固然有超人意志,但毕竟是血肉之躯。你为坚贞付出的不仅是折磨,还有健康。健康,是你唯一的财产,也是你们家唯一的财产。
寒梅的晚饭又一次被瓜分。晕菜进了贼骨头的胃,素菜给了小尤。寒梅的脸,青中带灰,灰中呈暗;曾经的圆脸从长到尖,现在和锥子眼是一根藤上的二苦瓜。
"瞿瞿!"哨子叫起。众人跳起来抢地盘。吃饱喝足的玉贵,呈大字型睡下。一分钟后鼾声如雷。
"难怪她要咬人,寒梅的菜进她的胃,寒梅的铺被她霸占。"其其叹了一口气。"因为有出卖者的利益,所以中国的出卖者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眼镜寒着脸。
三天过去了。难捱的三天,窒息的三天,干煎干熬的三天。今天是黑三角值班。我即憎恨她当班,更乞盼她上班。因为解铃还需系铃人。
"你真傻。那天为什么不说出我?"眼镜责怪着。"这辈子没学会咬人。"寒梅很坚定。
"我明天就出去。走前求你一事,你一定要答应我。"眼镜恳切地说。"你今天一定要求她。不管羞辱,不要自尊。记住!你生在中国,意味着没有羞辱没有自尊。这些草纸肥皂也给你。"
"给大鼻子吧,她没人接济。""敢?"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为什么不敢?我的东西我有权。"眼镜女针锋相对。"我跟你打赌。"玉贵冷笑着。"敢拿肥皂草纸的站出来?"一声吆喝,号子里哑雀无声。"我赢了。"玉贵奸笑着。眼镜气的浑身发抖。
"站直了!"一声炸雷,我打了个哆嗦。"你没有脊梁骨?""报告陈师傅,我有脊梁骨。"寒梅清晰地说。"你让我站三天,三天过去了。"
"已经过了三天?""加上以前的二十天,一共二十三天。"
"二十三天?时间过的真快啊......二十加三。"黑三角摇着头,笑着,唠叨着。那份天真,那份忘情,那份由然而生的感叹,让人想起盼过年的孩子。
"整整二十三天。"寒梅如伢伢学语,含混中带着颤音。
"你说已经二十三天?""是的!"寒梅紧张地看着她。
"既然这样......"黑三角拖着长长的音。这长音,憋的我气都透不过来。寒梅的脸刷白,如等候判决的囚犯。
"既然这样,你就再站十天。"声音徒地提高8度。"记着!十天。"说着她拂袖而去。
所有人惊呆了。这兜头兜脸的不是一瓢冷水,而是一瓢粪水。不但肮脏,还恶心。这是体罚,更是羞辱。黑三角不是人,她是一条疯狗,她是一条鳄鱼,她是个人渣。
寒梅青涩的脸上没表情,只有眸子一闪一闪。像二道闪电,像二把匕首,像二座火山。
"难道就没有王法?"其其愤怒地问。"连大墙外都没有王法,还谈大墙内?"眼镜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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