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除了鼾声就是呼啸的风声。‘格格'又是二下。我睁开眼,扑进眼帘的是一幅静止的画:双臂朝上,头颅垂胸。寒风掠过,发如海藻上下飘浮,随风而动随浪而逐。......这是寒梅,我的意识一点点清醒。
‘格格' 又是二声。这下我听清,这是上下牙在打战。‘况'一声巨响,寒梅惊悸地抬起头,眼神一惊一颤。片刻,她又颓然地垂下头。
我躺在被窝冷的发抖。‘格格'钻进耳膜,拽得心生疼生疼。我悄悄爬起,把外套遮在寒梅肩上。一阵肆虐的风吹来,衣服滑落。
又一阵风,寒梅哆嗦的更厉害了。风啊!你阴冷鬼魅,是否沾上北方的腥气?风啊!你肆无忌惮,是否沾上北方的匪气?我活了39年,第一次领略夏天的风有这么阴冷。这不是风,这是呼啸的鞭子;这是一剐剐的刀子。打在脸上,剜在心里。
我一次次披上衣服,风一次次掀去衣服。"怎么办?"我问自己。
随着风的肆虐,寒梅的鼻涕下来了。透明晶莹的鼻涕,在风中摇曳。我灵机一动:铐子妨碍她穿衣服,但是我可以给她穿裤子啊。我脱下长裤朝,发现地上有滩水,寒梅的脚就浸在水里。原来寒梅小便失禁。我鼻子一酸,赶紧去脱裤子。寒梅使劲挣扎:不!我绝不连累你。
"就是明天给我上铐,我也要换下湿裤子。"我坚持着。寒风又一次掠过。因为没有森林的屏障、没有山岭的隔离,它大摇大摆无所顾忌。我挪动寒梅的脚,可是脚如磐石,丝纹不动。寒梅的头,如断秧葫芦,一点点垂下。"奇奇......奇奇。"睡眠中的她,发出唧哝不清的声音。"奇奇,我的好孩子。"寒梅抬起头,迷朦的眼里跳出二朵火花,二支火把,把青灰的脸映成一朵灿烂的桃花。
"奇奇,妈好想你啊。"寒梅皱起了眉,二道柔美的眉成了二把锋利的剑,重重压在脸上。"奇奇,妈以后再不去摆摊,那怕全家一起饿死。不!你还小不能死;你奶奶苦了一辈子也不能死;你爸是残疾人也不能死;要死就死我一个。可我死了你们怎么办?"长长的叹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比海深,比山重。
"奇奇!你让妈妈抱一抱。"寒梅身体后缩,如一张弓。接着奋力朝前一跃。一声惨叫......二把锋利的剑蹙成一条黑线。这是万里长城。儿子在城里,她在城外。
"咦!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夺走我孩子?啊!"她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还我儿子......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尖叫由吼到嚷,由嚷到哭,由哭到呜咽;二支火把,由明到淡,由淡到黯,由黯到熄灭;桃花脸,由红到白,由白到灰,由灰到紫。她的头一点点地垂下,垂下......她又睡着了。
阴风嗖嗖,把头发吹的凌乱不堪。低垂的头颅,高铐的双臂,就像一具绑在绞刑架上的死尸,我的泪水潸然而下。让一个人,从早上5点半一直坐到晚上8点半。一天复一天,一月复一月,不许说一句话,不许走动一步(除了用水),这不是软刀子杀人吗?
一头猪,还容它在厩里哼几下;一棵草,也容它在土里摆几下。就是判决后的犯人,也有放风机会(红岩里,国民党不是给共产党绣红旗的机会吗?)。就是死刑犯,也有个写遗嘱说遗言的机会。但在虹口看守所,不但不能享受动植物的待遇,还不能享受死刑犯的权利。这不是凌迟是什么?这不是碎剐是什么?如果关押,是以践踏人的尊严为前提;如果收审,是以折磨人的身体为根本,这不是看守所,而是集中营。
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发展。为什么在中国,沉重到饮血茹毛,悲戕到文革再现。"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灵魂被拷打,分秒分秒;我的灵魂在呐喊,时时刻刻。
"奇奇!奇奇!"寒梅抬起头大声嚷着。"没有奇奇。"我拾起衣服,重给她披上。
"我在奇奇在哪?"她迷惘地问。"奇奇在家里。""那我在哪?""看守所。"
"看守所?怎么会在看守所?婆婆要我熬药,丈夫要我服侍,孩子要我照顾。我怎么能在看守所?""听说你妨碍公务。""哦......我想起来了。警察把小百货朝泥水里踩。这可是我全家活命的本钱。我拉住警察,他把我拖进看守所,一关就是四个月。"她咧嘴一笑,嘴角的皱纹,把脸劈成怪异的二半。
"能给我喝点水吗?"她伸出舌头舔着渗血的嘴唇。我端给她一杯自来水,她贪婪地喝着。"谢谢!"她微笑着,雪白的牙,划出一道弦目的光。"你是好人。好人怎么也蹲大牢?"
天呐!这不是笑,这是肌肉的牵动,皮肤的收缩,骨骼的耸动。干瘪的脸颊,就是唐吉珂德的双颊。
"你丈夫呢?""工伤失去手臂。""为啥不找单位?""农场出来他就是断线的风筝。"
"为啥不找街道?""找了。不过我给了街道主任二个耳光,因为他要我做他情妇。这一打,断了生存之路:农场档案退回街道,用工单位要经过街道,也就是说要经过他的手。他的手就是如来佛的手。""你找上级领导。应该相信组织相信党嘛!"我费力地说。
"哈哈!"她大笑起来。"我找到区里,在宣传栏里发现了街道主任的功勋。功勋中竟有抵腐蚀、拒色相这一条。一件白衬衫,一条红领带,把一条色狼打扮成一个英雄。哈哈!一个新天方夜谭。"寒梅冷笑着。
"越是恶棍,出境率越高;越是流氓,光环越亮。"我沉痛地说。
"我只知道指鹿为马,不知道淫棍也能包装成柳下惠。借用郭沫若一句话:你这无耻的文人。"
"这是话剧‘屈原'中婵娟的话。郭沫若也是个无耻文人。"
"无耻文人,无耻公仆横扫中国。但是,绝不让卑鄙成了卑鄙者的通行证。我去区里反映情况。一说出他大名,信访员一停笔二按铃......""于是狗腿子把你架出去。""小孙我问你,这社会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青筋在她太阳穴旁跳动。咚咚!咚咚!如赤道战鼓。
"没有!"我坚定地说。
"第二天我又进了区政府。狗东西在玻璃后面神气地看着我。我一拳砸去,玻璃全面开花。好心人嚷着:赶紧跑!我为啥要跑?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既然敢做就敢当。警察来了,领导来了。他们说,要么写悔过结具书,要么500元罚款。片警说,你家50元也没有,还是写悔过书吧。我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悔过。小孙,你能否告诉我,我错在哪?"寒梅认真地看着我。
"你没有错,错的是体制。面对贫穷,面对饥饿,首长们应该羞愧。""
"革命是什么?小孙,你说革命究竟革什么?"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革地主的命,革资本家的命,革反动派的命。我既不是地主资本家,也不是反动派,他们为啥这样对我?又为啥这样对你?"我无言以答。
"为什么革命多年老百姓还这么苦?为什么有斩不尽的罪犯,杀不绝的暴徒?你说这究竟是为啥?"她扬起剑眉,反复地问,固执地问。
"......实在不行,你就找媒体。"我转过眼睛。"你丈夫是工伤。"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媒体找上门来。""太好了。""摄像机来了,闪光灯来了,导演来了。""演员是你。""我先扛一袋米,再拎一桶油,接着恭恭敬敬接过一个信封。感谢政府感谢党,还要一个90度的鞠躬。""又是一出丑剧。""要龇牙,露出最甜的笑。要感谢,感恩共产党。""你要理解王婆卖瓜的良苦用心。"我忍不住笑了。
"民政局的老女人,一边扳我肩膀一边教我台词。看她的嘴脸,真想一巴掌抡过去。好个一石三鸟。"
"哪三鸟?""一为狗官塑造金刚身;二让街道上头版;三为老百姓洗脑。这不是扶贫是广告,这不是济困是作秀。我虽穷,绝不接受施舍,绝不接受嗟来之食。苦也要苦的有骨气,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寒梅斩钉截铁地说。
"好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你啥文化?""我......只有小学。"她有些羞涩。
寒梅你不必羞涩。中国有数不清的泰斗,却鲜有笔直的脊梁骨;中国有许多文豪,却鲜有为民请命的喉咙。他们是士大夫,不配给司马迁提鞋;他们是文人,不配给林昭磨墨。和你比,他们是文化侏儒,是精神上的残疾。
"本来我坚信,只要我下地狱,就能让他们上天堂。虽然我竭力但是......"说到这,她终于低下了不屈的头。
看着她膨胀如鼓的肚子,看着她水桶粗的腿,我悲从心来。我想起一个人。他就是‘悲惨世界'里的冉阿禳。一个世纪过去了,中国还在生产一个一个的冉阿禳,一个世纪过去了,沙威们还在把冉阿禳投进监狱。
"难道撑起风雨飘摇的家有错?如果错,安贫守道就有错;难道靠双手挣钱有错?如果错,自食其力就有错;难道不抛弃残疾人有错?如果错,忠诚就有错;难道拒绝勾引有错?如果错,坚贞也有错。小孙,你给我一个答案,一个答案。"她不能用手摇撼我,只能用眸子死死盯着我。这不是眸子,这是烧红的炭火;这是活生生的灵魂。
一阵寒风,卷起她的头发。她挺起颈脖怒目而睁。她是不屈的女神。又一阵寒风,撩起她的头发。她神情憔悴肚涨如鼓,她是受难的维纳斯。
一阵急促的呼吸。我摸摸她额,很烫很烫。"你发烧了。你不该吞梳子。"
"我不该吞梳子,而应该吞毒药。"她凄凉地笑着。"我虽然只活了34年,但是已经活够了。对死,我有强烈的渴望。静静地躺着有多好:不用筹措米钱,不用排队抓药,不用在雨中奔跑,不用受了欺负还要沾一脸粪水,不用......"
"不要说了!"我低吼一声。豆大的泪珠,从我们俩的眼眶,一滴一滴砸下去。谁之过?谁之罪?
虽然世界如此罪恶,太阳依然一点点升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后,寒梅被下了铐。"快把东西收拾好。"黑三角吆喝着,声音里有着不可抑制的失望。
寒梅拉着栏杆,既站不住,又蹲不下。"你帮她收拾,快!"‘不是人'边装东西,边把肥皂踩在脚下,利用转身机会,把肥皂踢到角落。
"快出来!"黑三角挥着手。‘不是人'拎起包裹出门,寒梅也扶着栏杆慢慢走出去。
"快走!赶快走出地狱,走的越远越好。"我默默为她祝福。寒梅突然站住,她转过身,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监房。她眼神迷茫,嘴巴半张,像一个梦游者。
她的目光在搜寻,终于和我相遇。她露出美丽的笑。我朝她一点头,赶紧把眼睛移开。我宁可她阴暗,也不要她灿烂;宁可她魔鬼,也不要天使;宁可她哭,也不要她笑。一个受尽折磨的人,居然还有安详;一个遭受冤屈的人,居然还有笑靥。老天你睁开眼--给她荆棘,回报花蕾;给她干涸,回报嫩芽;给她黑暗,回报光明。
"快走!"黑三角嚎叫着,打破了寒梅的告别仪式。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突然又踅回来。
"干什么?"黑三角呵斥着。"拿东西,拿重要的东西。""我还你肥皂。"‘不是人'慌了。
"肥皂留给你,让你把脸洗干净。"寒梅淡淡地说。"那就快走。"黑三角吼着。
"我还有比肥皂更重要的东西。""哈哈!是不是留下了金子?"黑三角嘲笑着。"还要世世代代传下去?"
"是要世世代代传下去--我就要那把断头梳。""你疯了?""我没有疯。我要把梳子的故事告诉儿子。我要让他读法律,以后为老百姓办事。"
"目的是什么?"黑三角收起笑容。"不让我的悲剧重演。""你这个反革命。"黑三角嚎叫着,手指戳到寒梅的鼻子上。"把爪子移开,你这个虐待狂。"
"造反了!不得了了!造反了!不得了了!"黑三角惊悸地嚷道。"什么事?"周管教赶过来。"疯子要断头梳。""快给她,承办还等在外面呢!"
"不行!梳子是教育犯人的道具,将来要进劳改局档案室。"黑三角斩钉截铁地说。
"她要就给--不就是半把断梳?""这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问题。"黑三角坚持着。
"你是管教还是我是管教?"周管教沉下脸。‘不是人'跳起来,把梳子塞出来。
"滚!快滚!"黑三角嚷着。寒梅推开黑三角朝办公室走去。
"签字!下不为例啊。"办公室传来男警察的声音。"谢谢承办!"
"我是警察也是人。记住!实在走投无路,就去找政府。当然喽......"说到这他顿住了。"出去后赶紧去医院,你婆婆......"
"她当然要上医院。婆媳一起,相互帮助喽。"黑三角奸笑着。
"住医院?咋回事?""你看她肚子。""......你怀孕了?为啥不告诉我?"承办一跺脚。
"她不但要住院,还要在肚皮上拉一刀,留下永久的纪念。""到底咋回事?""你问她啊!""不!我问你!"承办低吼一声。
"你对我吼什么?她对抗政府,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黑三角冷笑着。
"你捏扣大帽子,我要知道真实情况。"承办声音又粗又重。
"她自杀自残,吞下塑料梳子。""几天?""连今天就是四天。""难道没采取措施?"
"我们给她吃雪白的棉球;给她喝香喷喷的麻油。梳子跟她特亲热,钻在里面不出来,于是给她吃......""吃啥?""当然吃铐子呗!""几天?""吞几天铐几天。"
"这么说铐了4天?你真糊涂啊。你家老的,小的,病的,残的。哪来钱开刀住院?"说到这他声音哽咽了。
"皇帝不急急太监,你着的哪门子急啊?"黑三角阴阳怪气地说。
"闭上你的臭嘴。"承办怒吼着。"我问你,你为啥不能忍一忍?"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寒梅痛苦地说。
"熬得下要熬,熬不下也得熬。哪一个老百姓不是这样熬的?他们能熬你就不能?"承办员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她要开刀,还要治脚。"黑三角拿腔拿调地说。"人家为时髦裹小脚,她为时尚装大脚。千金小姐喜欢站,一站站出个水晶脚。"
"这脚......站几天?""不就二十来天?""太不像话了。"承包咆哮着。
"这么凶干嘛?记住!这里是专政机构,不是慈善机关。"黑三角咆哮着。‘况档!况档!'开门,关门,接着是渐渐远去的脚步。
"再有二天,就有她好看的了。"黑三角咬着牙说。
他妈的!你这个相貌丑陋,家庭破裂的臭女人。你是暴政下的贱民,专政期的淫妇;扯大旗的狗,得势后的狼。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半年后我到监狱。丈夫告诉我:六月底的晚上,有个孕妇拦住他。
"你是孙宝强的丈夫吗?""是啊。""我和孙宝强是一个看守所的。孙宝强让我告诉你,她一切都好,你不要担心。""好?连门卫都知道虹口看守所是地狱。""孙宝强让你带好儿子,她对你们有......深深的歉意。""没有歉意。有歉意的应该是政府。请上楼坐坐。""不!我要回家。"丈夫这才发现,她脚下有一堆行李。"
"难道你直接从看守所出来?你啥时到的?""早上9点。""现在是晚上9点,你整整等了12个小时。""邻居说你晚上回来,于是我等到晚上。""对不起。"丈夫给她鞠了一躬。
"没关系,我坐在地上打盹,邻居不敢和我搭话。天黑时,有个老人给我一碗水。"
丈夫的眼睛湿润了:"为了捎个话,让你等了12个小时。你一天没吃饭,吃碗面吧!"
"不!我要回家。""家在哪?""城隍庙。""叫辆出租车吧。"丈夫提起行李。"不!天潼路乘车再转11路。"见她态度坚决,丈夫只能把她送到65路车站。
"她究竟犯什么罪?"丈夫问。
"她和你老婆一样清白。她也不是孕妇,肚子里装了半把塑料梳子。为了遵守诺言,她等了一整天。""一诺千金的女人。"丈夫敬佩地说。
"她还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女人。""难道看守所关这样的人?"丈夫惊讶地问。"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 关键字搜索:
- 红楼
看完这篇文章觉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