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与露珠

"天上的露珠，地上的恩惠。"这是林衡道先生在世时，送给我的一副墨宝，他说其文源自日本的一首"俳句"。

我把它复刻在心版上，始终没有忘记；我与林衡道先生师生交谊几十年，采访他谈台湾民俗之外，他破例将个人的成长故事，提供我作为小说创作的素材......他所传授予我的，如同一门大学的社会课，让我在从事田野调查或纪实书写，都怀着"民胞物与"的精神。天上的露珠，地上的恩惠，何其优雅的诗之境界，又何其赤裸的力量，这大自然所布局的情境，既轻且重，微小却又伟大。

我经常咀嚼着这句话，怀念老师的鼓励与启发。退休一年来，有一些机会邀我重返职场，这些礼遇对我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但我总是问自己，我所为何来？如果还要身在舞台上，又何必办理"自愿退休"？绕了一个圈子，再度回到朝九晚五的日子，那所为何来？

我问倒了自己，确实，在刚刚退休之际，由于不用上下班，生活立刻进入了一种新鲜期，回到了我二十岁的时代。当时，学校毕业，很多同学都在担心求职问题，我却完全不知"求职"的忧扰，因为，我要做的工作，就是"在家写作"。

"稿费够生活吗？"同学很关心我。

"没计算过，可是，反正别的工作我也做不来。"

当时怀抱"做自己"的坚定信心，使我直到五年后的一场家变，才不得不出门"求职"；第一个支薪工作，就遇到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贵人。从此，我以热血青春投入了充满使命感的职场，在第一线上服务了三十多年之久，直到退休，我都没有离开我所热爱的文化工作领域。

"退休金够生活吗？"朋友很关心我。

"没计算过，可是，反正我就觉得是时候了。"

重返家庭的决心，使我匆匆谢幕，步下舞台。可是，我当然明白，过了"新鲜期"后的日子，才是"退休人"真正要面对的考验。要不要再度就业的想法，心里很是矛盾，一来是"能力的印证"，二来是"家计的收入"，这两样对于今年五十九岁的我，好像很难"舍"。

我确实挣扎了，想法子要克服这两样的"挑战与诱惑"。我只能告诉自己，如今选择移居到乡下，不就是要断了"复出"的路吗，为何还有犹豫呢。

是的，现实条件早已决定了我的路途。我无法回归朝九晚五的奔波，但我每天清晨一定要去与旷野的小草见面，散步成了我退休生活的早课。凝视小草身上的露珠，静静感受大自然汇聚的力量，怀想曾经并肩同行的老师、朋友，这才是我现在要走的路。我奉行一天至少"一万步"的健康守则，实践庄淑旗博士所推行的"一直线走路"的真传。

我还是我，退休不退休，并没有改变我生活中原有的内容，只是把"办公室"换成"旷野"罢了，在旷野中，天空、云彩、树林、花朵、小草、虫鸟、露珠、狂风、暴雨......这个世界我熟悉吗？我曾经静观与思索吗？阳光下闪耀的露珠，滋润着微不足道的小草，天地循环每天都在我生活的舞台上演出。如今，我移居旷野之邻，念着"天上的露珠，地上的恩惠"这俳句，格外的意深情重，它们才是我退休所要面对的学习功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