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畅游三峡以后的十二年间,我造访过中国和世界的很多地方,却再也没有获得过超过长江三峡的那种震撼。——题记)
整整十二年了,在1997年大江截流前夕,我独自穿越了长江三峡以及沿线的大宁河和香溪。
是个郁郁葱葱的夏日,乌云遮盖了峡江两岸的山峰,那乌云低低地压在江面上。峡江两岸,漫山遍野,到处都挂着瀑布,我见过许多地方的瀑布,但是,哪一个瀑布也没有这三峡中此刻的瀑布壮观。这还是人间么?那一年,我懂得了天地间什么叫做震撼。事实上,后来的十二年间,我造访过中国和世界的很多地方,却再也没有获得过超过长江三峡的那种震撼。
山重水复,犹如画屏变幻,雄奇险秀的河谷沟壑,鬼斧神工的悬崖绝壁,桀骜不驯的长江,神奇的大宁河,欢快奔流的香溪和神农溪。滔滔江流就这样犹如一把开山劈岭的利斧,切穿巫山,奔流在万山丛中。而我和船也行在这江流里,行在这万山丛中。要知中国画与中国山水的关系,不到三峡不明白。山峡奇峰对峙、岩壑幽深、纤道绝壁,怪石嵯峨,惊涛拍岸,滩险浪急。尤其是船过巫峡,时而苍崖相逼,好像江流阻塞、山穷水尽,忽而又峰回路转,别有江天。长江三峡九滩十八弯,滩滩都有动人的故事,弯弯都有美丽的传说。伫立船头,船行景移,面对那片最接近我的壮阔与不朽,心中默诵起郦道元所记载的诗句“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那一年,“告别三峡”成为一个时令语汇,浩浩荡荡的人流纷至踏来作别巫山最后的云雨和矍塘峡残留的晨曦,那是一个民族在二十世纪末完成的一次波澜壮阔的集体告别,向锦绣山川告别,向敬畏告别,向神女告别。从此,神女将永逝,大江将永逝。
记得是个夏日的上午,船突然拐进大宁河,长江的一条支流,仿佛顷刻间从一个喧腾的大街钻进幽静的小道。这就是被人们诩为小三峡的地方,峡中既有磅礴的气势,又有玲珑剔透的幽景。这里绿树长青,泉水叮咚,船在溪峡中穿行,犹如行进在远古的画廊之中。远看青山逶迤,翠峰如簇,近观青苔染石,藤蔓绕树。深谷迷雾中,涧水飞流而下,巴山绵竹有灵猴幻影,峡江薄云又恍惚出岫。那一天,我似乎走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年代,两岸欢跳的弥猴、鸣唱的飞鸟都和高入云天的岩石一样古老。
我第一次看到悬棺,远远仰望上去,只见小小的一个匣子放在高耸入云的峭壁上,我与悬棺相距两三千米,根本看不真切,它们置身高岩云雾岩隙墩上,时隐时现,神秘可怖。走在三峡古栈道上,疑在梦境,每一步都是在品尝历史的滋味。从远处看,这些栈道隐隐约约如羊肠小道,不可思议地高悬在离江面数十米的悬崖峭壁上。这样的栈道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古代山区道路,这些表面简陋的栈道就这样将几乎不可逾越的巴蜀天堑变成了通途。古栈道被誉为是“绝壁上的史诗”,作为一种神奇的交通,它们曾经把当地的经济民生乃至军事斗争带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绮丽多姿的高度,作为三峡上最为深刻的人文景观,它们和峡江人的生活一度水乳交融,密不可分。但从此以后,它们沉睡于平静的江水中,只把无尽的追忆和想象留给我们。
雨后,古栈道的小径上出现了好多小动物,几只蜥蜴类的变色龙,探头探脑的在路边的山林中嬉戏。几只蜗牛在路中间爬行,我蹲下身去,想与它们对话。看着它们那慢悠悠地动作,我真想帮它们一把。你们要去哪儿?我举手间就可以将你送到的啊。你们也知道美丽的家园即将沉没水底,你们也要在忧伤中远离故土吗?
河滩上出现了一大群三峡的孩子,有的光着膀子,有的穿着裤衩,踩着阳光闪烁的鹅卵石跟着小船奔跑着、叫喊着。峡谷边上的浅水中,有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鹅卵石,随意拣拾一颗,都浑然天成。水清澈见底,静处鱼尾摆动,树影森森。偶尔见到一两个卷着裤脚,徒步涉水的旅行者,用那样的方法穿行小三峡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河水清冽,脚底踩着冰凉的鹅卵石,也非常惬意。和长江里一样,大宁河或香溪里,也时有险滩湍流,汹涌急淌。竹篾片编成的纤绳被纤夫们黝黑而健壮的脊背紧绷着、承受着。三峡纤夫,长年负重,生计艰苦,为了不让纤绳和乱石划烂衣裤,他们习惯裸体拉纤,这个习惯一直沿用至今。这些纤夫在三峡大坝建成以后大多都将失业,因为水会把他们原先工作的地方淹掉。我们可以庆贺这种古老而辛酸的血泪谋生手段的终结,但是,当这些三峡纤夫在移民的大军中被抛向遥远的他乡,他们似乎更宁愿选择拉纤,在故乡的土地上拉一辈子纤,一定比在广东东莞的民营企业里打一辈子工强。
急流险滩也终于成为历史了。如今的新闻报道上说,“急流险滩今难觅库区航道好行船”。我们是应该庆幸于这种航运的改善呢,还是感叹某种原始生命力的消逝。没有急流险滩的三峡还是三峡吗?那些激发出川江号子的急流险滩,那些川江号子吟唱的苦难与忧愁,是三峡人从心里捧出的亘古的情歌啊,都已经永沉江底。川江号子作为一种民间歌谣形式,它也必然起源于三峡地区船工们的劳动生产与生活活动之中——产生于船工们的拉纤、摇橹和推桡等劳动生产之中。今天,见证了三峡航运巨大变迁的川江号子终于成为绝唱。
当年这些三峡人,得知自己的家园将要淹没水底,他们被安排近地搬迁和异地搬迁。异地搬迁者将迁徙至上海崇明、海南、江苏等地。一个村,一个家族的人可能会被分散到天南海北,甚至此生见面都遥遥无期。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再贫穷、再闭塞,也是自己熟悉的乡音,熟悉的道路啊。山民们焚香、叩头、祈祷,双手捧起泥土含泪亲吻着,许多移民已经迁离到外地后,无法忍受对家乡刻骨铭心的思念,特意又赶回来,坚持要等到亲眼看到家乡的房子全部淹没的那天再走。是啊,他们怎能忘怀故乡呢?在没有战争的年代,这里百花盛开,男耕女织,六畜兴旺,五谷丰登,贫富无殊,楚歌回荡,居住在这里的先人过着简单古朴的生活。
秭归,屈原的故里,也已不复存在,三峡工程中屈原祠被完全淹没。楚地的人格和才气似乎都由屈原一人做了最鲜明的代表。屈原生于秭归,此地与神女峰所在地巫山,古属荆州、巫郡之域,都是楚国西部边陲。虽为贵族后裔,但他始终坚持“美政”的政治理想,他主张“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这种“不分贵贱,把真正有才能的人选拔上来治理国家,修明法度,即法不阿贵,限制旧贵族的种种特权”的思想,超越了个人所在的利益集团的利益,而心怀天下心怀楚国民众。而他对于理想浪漫主义的坚持以及对国家的忠贞,成为一种影响后世千秋的精神传承。他屡次遭谗被疏,甚至被流放。他明知忠贞耿直会招致祸患,但却始终“忍而不能舍也”。他明知自己面临着许许多多的危险,在“楚材晋用”的时代完全可以去别国寻求出路,但他却始终不肯离开楚国一步。当最后秦将白起攻破郢都,他悲愤难忍,遂自沉汨罗江,殉道于自己的政治理想。而这一切不知是否恰是三峡的险山恶水、湍流坚壁的精魂所凝系。在他著名的《离骚》诗篇中不但有华美至极的文辞,更写出当理想受挫时精神的痛楚反复,甚至转而追问天神、灵巫,最终决定以死完成自己的人格。和三峡直接有关联的诗篇当属《九歌》中之一章《山鬼》。《山鬼》是一首人神相恋而终至失恋的哀歌。诗中描述了女神山鬼盛装打扮,兴冲冲前去与心上人幽会,那个负心的情人却始终未能赴约,这使她悲伤欲绝。它既洋溢着古老神话的色彩,又表现出诗人的人生理想和内心迷恋。现在,那个被迁到高处的新屈原祠更象是一种牵强的敷衍,当一个民族最伟大的诗人连同他的故里都沉沦江底的时候,这个民族文化的气数似乎真的已经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了。
非洲阿斯旺大坝的弊害日渐改变着尼罗河的性情,一系列严重的生态难题困扰着埃及政府,巴西伊泰普水利工程正与日俱增地破坏着当地的环境。在全球都在拆除大坝、拯救生态的世界潮流中,中国选择了把最壮美的山河变成水电站的利益冲动。而三峡的这个冲动不是别的冲动,它是由没有决策民主和缺乏正义论证程序的政体酿造的一个不可逆转的冲动。不可重建的生态系统,不可挽回的山河气候,不可复制的文物遗迹,一个历史罕见的巨大工程就这样高效率如期峻工了。说“高峡出平湖”,又说不会影响自然生态,还说航运变得更便捷了,旅游价值有增无减。当年,还不算非常发达的媒体曾经竭力鼓吹“新三峡”的美好前景。那时候,作为一个地方报社编辑的我,也加入了吹捧者的行列。记得我曾经专门组织过一组关于“新三峡蓝图”的版面,宣扬大坝建成后的电力价值、水利价值、航运价值、文化价值的全面增值。但是职业性说谎终究要让位于常识、理性、良心的力量和历史的真相。“人定胜天、改天换地”的大无畏精神必将服从于亘古的代价和自然的责罚。冯骥才先生说:“不管长江截流后会产生多么巨大的有益于生活的能量,但我们还是永远地失去了这条波涛万里的大江,牺牲了养育了我们至少7000年的母亲河。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它绝无仅有、风情万种的景观,而且还有承载着无数瑰奇而迷人传说的山山水水,永不复生的古迹,以及它对我们母亲般亲切无间的关爱。我们正在把它7000年的历史全部沉入深深的水底……”
高峡终于出平湖了,壁立千仞变成了湖中小岛,巫山不再朝云暮雨,白帝城的险峻伟岸荡然无存,古栈道也永远地沉睡在水底了,后来人还会想起它们原先的模样吗?三峡的消失意味着什么呢?它改变的不只是长江中最壮美的一段,而是整个万里江川的地理和人文。是永逝的降临,有一种移山造海、沧海桑田的力量居然能被经济人和工具理性主宰,不怕天灾,不怕人祸,全然无所畏惧于自然的法则、天地的相生相克和历史文明的一脉相承。对于唯物主义者来说,永逝的降临并不悲哀。
1997年,我踏着不变的步伐上路了,迎着夔门的日出,在那幽幽的古栈道上我自独行。虽说是国在山河破,在大江拐弯的地方,我飘行在曲折悠长的江流峡谷之间,那是中华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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