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豹敢死队队长胡中喜8964亲历 不看难以想象
黑豹敢死队队长胡中喜
采访缘起
这篇东西放了四年多,整理它时,“六四”已过去21年。不晓得胡中喜近况咋样?监狱里还关没关“六四”暴徒?从网络得知,我写过的广场行为艺术家余志坚、喻东岳、鲁德成逃亡海外,被折磨成疯子的喻东岳通过疗养,逐渐好转;而我没写过的王连禧依旧疯着,大冷天躺垃圾场,不断翻白眼,曾被好心人送医院急救。
年前我曾致电武文建,想入京寻访王连禧等人,可受国家机器阻隔,未能成行;手中若干形形色色的采访录音,也一拖再拖,没形成文字。我会被各种逝去或正在逝去的悲惨人生彻底消磨掉么?精力真的大不如前了。可这划地为牢的日子,还看不到头。
回过神来追忆胡中喜。那是2005年12月20日中午,太阳明晃晃的,可因为呼啦啦刮风,大街上根本站不住。还是武文建这个“暴徒线人”,率领我和班忠义,倒地铁和公交车,然后打出租,直趋京郊南三环的沙子口。找一东北餐馆,点一汤锅,在暖乎乎的氛围里,武文建再次打电话催促。十几分钟后,胡中喜有气无力地出现了。武文建起立,猛扑过去,两暴徒鬣狗般撕咬,拥抱了好久,被老班的摄影机记录下来。
随后坐定,彼此介绍。稍微吃点东西,40岁的胡中喜就挺爽快地打开话匣子。耗两三小时,工作结束,他还拿出《“六四”五周年祭》的手稿给我们看。上面有 “每个人在此时刻被迫作出自己或果敢或逃避或臣服于暴政而助纣为虐的抉择”的字样。
随后他起身,说该回家了。“老婆孩子父母,一大堆围着,只要外出他们就不放心”。“穷鬼也幸福啊”,武文建羡慕道,“哪像我这号,老婆孩子父母都在天边飘着。”
正文
胡中喜:“六四”之后人生全变。共产党关我这些年,你说家里人为我花多少钱、跑多少腿、操多少心、受多少气呐。这亲情债无法还清了!嗨,我丫的这辈子混得忒失败!
老威:学潮之前你干啥?
胡中喜:工人阶级啊。老毛的“最高指示”,无产阶级专政要依靠咱啊。我的单位是进出口供应站,1989年5月12号,我去北京火车站找一位会长,商量点事儿,却不知不觉受群众运动感染,卷入游行示威,跟如今的爱国愤青差不多。
老威:可如今的愤青都在互联网上。
胡中喜:当年没网,也不来虚的,你爱国吧,就显身光天化日,实实在在操练。5月19号军车开始进城,分几路,浩浩荡荡,可在丰台六里桥被群众堵住,在其它什么什么地儿也被堵住。
老威:那时部队还没接到开枪的命令。
胡中喜:对、对。好些兵根本没带枪。但我们像过节,激动得不行。5月20号晚上,我在游行长队里,喊口号喊哑了嗓子,还领头扯一横幅。完事儿后,高自联的学生领袖找到我,要我当工自联的常委。
我没吭声,不太好意思哦。可5月22号,我们却单独成立了“黑豹敢死队”,50多名队员,有工人、学生、还有外地来的。我任队长。主要负责维持游行秩序、慰问学生、给大家(也包括原地待命的解放军)送吃送喝。再就是布置游动哨,及时联系并传递各路口的情况。
老威:也照顾解放军?
胡中喜:可不是吗。戒严令刚出来,那些农村兵娃娃,被共产党弄到荒郊野地,封闭洗脑,不准看任何电视和报纸,就只能将当官的鸡毛当令箭了。他们懵头懵脑往北京开拔,具体情况却两眼一抹黑。所以我们老百姓,就得耐心给他们讲明,究竟怎么回事儿。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你们上北京来干嘛?首都哪儿需要这么多军人?你们看看,大伙儿像反革命歹徒吗?大热天的,给你们送冰棍儿,我们自个儿都舍不得吃,哪有这么高尚的歹徒?
老威:军人的反应怎样?
胡中喜:耷着脑袋,木偶似的。满脸的水,不知是汗还是泪。估计是命令,不准与群众搭话,所以推辞不过,接冰棍儿时,也就道声谢谢,或点头笑笑。
老威:你挺有号召力嘛。
胡中喜:过奖了。这些爱国表现,后来都变成反革命犯罪啦。我图个什么?
老威:不知道。有机会问问屠夫李鹏,你图个什么。
胡中喜:谁曾想转眼就天昏地暗?我们敢死队有个小子,才 17岁,部队大院出来的,胆儿忒大,领着五六个人,在大街上突然遭遇一解放军,他们原地刹步,不料那个兵却慌了,直接把家伙扔地上,扭头就跑。
这小子白捡一冲锋枪,还有两百发子弹。当时我不在场,后来听说了,就劝他们赶紧扔。他拧着不干,嚷着要扛枪上山打游击。我说就你加一杆破枪,打什么游击啊?可笑。
老威:后来呢?
胡中喜:孩子不懂事儿,没办法,我们只得逼他扔枪埋子弹。那小子太倔,只当着众人面儿,在南河边埋掉几颗子弹,最终还是乘我们松懈,拖着枪失踪了。
老威:类似的情景,不少人遇到过。搞不好是故意丢枪,制造“暴徒”。
胡中喜:对呀。可大伙儿都青春热血,没考虑那么多。抓我那天,正巧我24岁生日。瞧我这生日过的,差点没被打死。
老威:唉。我们继续。屠城那阵儿你在哪儿?
胡中喜:在天安门广场。东南角。独自一人走着,中途碰着谁了,打一招呼,接着走,“唆”的一颗子弹就擦我嘴角过去。我的脸本能地偏右,顿时眼冒金星,一股热流“嗡”地从脚板涌上脑门。我傻了几秒钟,不行啦,真他妈开枪啦,而且不是传说中的橡皮子弹。我撒开脚丫子就跑,边跑,那子弹就边“唆唆”地追我,脑袋、胳膊、腰,一阵阵“唆唆”,一阵阵麻,子弹头射着周围的地砖,炸起一道道火星星。我的裤裆热了,估计是出小便了。幸亏我个儿不高,目标小,捡回一命。旁边乱七八糟倒人,那血呀,卜地喷一股,接着是一滩、两滩、无数滩。大约有十几个横在地下吧,那哭那惨叫,已经不是人的声音了。没被射中、还在跑着的人,都顾不上仔细瞅了。记得我还边跑边扯着嗓门嚷嚷“枪口不能对准人民!枪口不能对准人民!!”听听,这就是我这“黑豹敢死队”队长的脱逃口号。有点儿价值吗?
老威:感觉有点儿。嘿嘿嘿。
胡中喜:嘿嘿嘿。
老威:你的叙述与好些学潮精英不一样。
胡中喜:那些学生领袖,把“誓死不撤”的口号吼得震天响,后来他们撤没撤咱不知道。那夜我还看见过柴玲,还有与她刚新婚的封从德,还有谁呀,一时记不得。对了,“东北虎敢死队”还把机关枪架在纪念碑那儿,刘晓波带人要缴他们的械。再后来,硬扛没意思,我们这队伍就解散了。几个外地队员,大伙儿筹些钱和粮票,打发他们先回去。
老威:革命没宣告就结束了。
胡中喜:我也这么想。于是继续上班。6月12号我生日,由于早班,不到晚5点我就下班了。天太热,百无聊赖,我就找一小饭馆,要了三两酒,俩凉菜,一鸡脚,心想爱国失败了,人也死那么多,只得自己对自己好点,生日还是要过。却不料念叨还没完,酒才刚满上,一枪筒就顶着我后脑勺。
演戏似的,吼一声,“别动,动就打死你!”随后我被摁住了,再随后他们把我扭送辖区派出所的二楼,推进黑屋子,几个警察就围上来,不由分说开打。哎呀,我滚到地下,卷成一团,勉强护住要害部位。最可恶的是一小警察,冲我裤裆猛踹,疼得我喊“你他妈踩哪儿不行,怎么专踩人这儿?”“好啊!”小屄崽子狞笑道,一把提起我,膝盖跟着上。
接着是电棍、大头皮鞋、棒子、椅子腿。逮什么来什么。一会儿令我跪,一会儿令我爬,一会儿令我靠墙,然后猛扫一腿。这样边整边审,回答得稍微慢点,两根高压电棍就前后夹击。哎哟!从晚6点到半夜3点,那帮畜牲真能折腾!我被弄得迷迷糊糊,痛顾不上,几乎虚脱了。终于他们也熬不行了,才暂时收兵。留人在门口看守,天快亮时,那人还挑逗我:“太惨了你,不想逃吗?”我没吭声,心里却骂:“我逃?你丫不乘机整死我,立一功。”
老威:他们问你什么?
胡中喜:谁谁参加敢死队,做了什么,怎样分工,职业、住址、门牌号等等。这我哪知道?大伙儿自发聚一块儿,之前谁认识谁啊?很久以后弄清楚了,原来那捡枪小子害怕,把枪转给另一人;那人更害怕,就干脆投案自首,把武器源头供出来。警察顺藤摸瓜抓捡枪小子,稀里哗啦就牵出敢死队一大帮。操,我这本命年生日过的真不赖!骨折几处,浑身没一块好肉。
第二天大早转东城分局看守所,每个号房都满员,连过道也圈满人,清一色“六四”暴徒。平常每号房定员8位,值此非常时期,竟装26位。那个肉贴肉地挤!犹如变质的鱼罐头,恶心。连做梦也恶心。
老威:怎么睡觉呢?
胡中喜:我被打废啦,蒙大家照顾,才平躺了20来天;稍稍恢复一点,就按规矩,绷直,侧睡,尽量少占空隙。身是翻不了的,如果忍不住要翻,就提前哀告左右,蚌壳似的张开,待我动弹完毕,又合拢如初。
大伙儿的肉粘一块,臭汗蒸腾,将号房变成雾蒙蒙的澡堂子。可我们却从不洗澡,手和脸也不洗。幸好吃食极差,我们饿得昏昏沉沉,没劲儿折腾。后来全体暴徒都染上疥疮,无一例外。这下有事儿做了,大伙儿都吭哧吭哧挠痒,皮屑横飞,跟着,肉就一块一块烂,真他妈让人抓狂啊。有个人猛挠几小时也止不了痒,就冷不丁儿爆吼一声“杀掉我吧!”惊动了政府。可除开四环素软膏,再没其它药。虱子、跳蚤、蚊子也趁火打劫,这罪遭的。
老威:四环素软膏不止痒。
(武文建插话:我栽进去那阵儿,有人的肚皮烂出馒头大一洞。)
胡中喜:那就是芥毒!疥疮深度溃烂,就成芥毒!
老威:别说了,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胡中喜:但就这样,还饿得快,可见把人放进老鼠洞,也能活下去。本来规定一餐两窝头,但警察恨咱暴徒,就克扣成一餐一窝头。初入牢门,都咽不下,估计那玩意儿,外面的野狗也不吃。可关过一阵,那窝头的香,就赛过巧克力。不能两三口就下肚,得慢慢品。饿、痒、热轮番夹击,事隔多年一回想,能撑到今天,奇迹呀。现在我做梦也常常回到号房,肚里没油水,每顿就一窝头配一烂菜汤。突然饿醒了,就在半夜三更,翻箱倒柜找吃的。撑得不行,还往嘴里填冷煎饼。
老威:后来呢?
胡中喜:那种日子熬了9个月。许多暴徒弟兄陆续判了,走了。随后,大量刑事犯又进号房,他们在牢里的地位比我们高,还受警察指使,监督我们擦地、洗厕所。绷直侧睡也取消了,因为一牢头要占两人以上的铺位,所以就命令暴徒们轮班睡,没轮着你睡,就只能笔直站着。刑事犯们还模仿警察提审,模仿法官判刑,你得一五一十回答。如果拒绝,他们就寻更开心的,比如让暴徒们互相扇耳刮子。轮到我,我就想咱们都是参加过爱国运动的弟兄,你可以打我,但我决不能还手。牢头见我违令犟着,大怒,迎面就一拳。我后脑勺猛磕墙上,落一疤,至今还在。
老威:变态啊。
胡中喜:更变态的是,还追查放屁呢。谁放屁被发现了,就一顿臭揍。这、这、这思想要管,行为要管,吃喝拉撒要管,连屁眼儿也要管。这、这叫什么国家。
老威:不透气的国家。
胡中喜:再后来,天儿冷了,单衣扛不住。看守所就允许家人送东西。众牢头勒令我们写信,让寄高档香皂、牙膏,然后直接抢去。我也心灰意冷,反正快转监了。
老威:程序走完了?
胡中喜:没。东城分局转七处,又呆一年零二个月。
老威:两个看守所的情况差不多?
胡中喜:七处好些,至少一人一铺位。但刚进去时,被电了一棍儿。
老威:为什么?
胡中喜:下马威呗。踩泥地电我半天,还踩脸,鼻梁骨差点断了。
(武文建插话:那话把儿没被电着吧?)
胡中喜:还真电着了。好像刚电完嘴,就电屁眼儿,问“爽不爽”,接着就电那话把儿。我的寒毛倒竖,轰隆一下就晕死掉。不太好提,我还、还失禁了……
(武文建插话:大便还是小便?)
胡中喜:搞那么清楚干嘛?反正什么都出来了。
老威:你何时判的?胡中喜:1991年的11月17号。开庭那天正巧美国打伊拉克的海湾战争爆发,共产党就趁国际动荡,西方关注“六四”屠杀的视线转移,赶紧把我们这帮人给办了。那个早上,我还发烧呢,就被判刑10年。律师挺正直,真尽力了。我自己也为自己尽力了。但大势所趋,于事无补。
我关秦城时,律师还专程来探望。我的罪名是“反革命持械聚众叛乱”。我持什么械了?整个学潮中,我也没喊过“打倒共产党”之类的反动口号,也没扔过瓶子、砖头,可人家要判就判,要杀就杀,甭废话。没地儿讲理!就披一法律的狼皮,没地儿讲理!
老威:据说秦城监狱都关高层政治犯。
胡中喜:我这底层政治犯也在里面混了两三个月,然后送大兴县的北京市收容所。有百来号“六四”暴徒关那儿。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号房进来老少两暴徒,看上去是父子,那老的腰被打折了,一瘸一拐的,衣裳烂成刷把;那小孩呢,不过十一二岁,背脊中央的脚印子还清晰可辨,过几个月了,还清晰可辨!他妈的还“军民鱼水情”呢, 对一小屁孩都这样。
知不知道什么叫“嗡”?大皮管子,一抽一“嗡”,犯事儿了,每次至少十几“嗡”。
(武文建插话:哈哈,我被“嗡”过两三回)
胡中喜:我也被“嗡”过两三回。
老威:劳改的日子好过些吧?
胡中喜:打挨得少了,劳动时间却增加了。主要是服装加工,每天十几小时,缝扣子、剪线头、扦边之类,到世界末日也干不完。最惨的是弄玻璃纤维,歇工躺下,还大面积刺痒。1998年出狱,这身体就不听使唤啦,没钱,上不起医院,就自己随便买点药吃。
关了小10年,社会和人心全变,咱被排挤到边缘的边缘,没人理。就靠吃点低保,赖活着。
老威:跟父母住一块儿?
胡中喜:20多平米的地儿,挤五口人,我父母我姐我侄子,还有大把年纪的我。
(武文建插话:你比“贫嘴张大民”还惨啊。也不是你一人,“六四暴徒”里还有比你更惨的。)
胡中喜:从1998年熬到2003年,老房子要拆迁,我因为坐牢,户头被取消,按政策该得的拆迁费九万六泡汤,我只得到两万低保补助。我一下子急了,找派出所,找街道办事处,不顶用。脑子一热,就买一桶汽油,准备去天安门自焚。我媳妇发现了,拦不住,她就拨打110,结果警察把我给截住,摁地上了。警察说:“你干嘛?”我说:“没干嘛,四处溜达溜达。”他们又说:“你提汽油桶干嘛?”我说:“马路边捡的。”他们拿我没辙,就收缴汽油桶,放人。
老威:够倒霉的。
胡中喜:我不算倒霉,我有个好媳妇。
老威:哦。
胡中喜:1998年出狱,从前的同事见我落魄,就介绍她和我认识。她是重庆来的打工妹,北京姑娘看不上咱,就只能找外地的。交往10个月我俩就成婚了。
老威:有孩子吗?
胡中喜:有个6岁女孩。我老婆后来开了个小理发店,我也在外面找零活儿,发狠攒钱,生活终于有所改善。可归根到底,这辈子完蛋了,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凭没文凭,干苦力吧,勉强扛一阵,胳膊腿儿就不灵便了。这社会一转型,连共产党员都下岗,谁会搭理我这个底层反革命啊?
老威:做生意呢?
胡中喜:没本钱。再说了,做生意不坑蒙拐骗,也赚不了什么钱。
老威:对当年的事儿后悔吗?
胡中喜:挺悲哀,谁知道能不能熬到“六四”平反那天?即使平反了,又能怎样?然而死前,我好歹得向女儿说说,她爸爸和共产党结下这梁子,绝不后悔!绝不服输!她爸爸虽然穷,窝囊,可大节不 亏,算个大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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