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吹落了秋叶,秋叶飘零携着孤寂。“时不与兮岁不留,一叶落兮天地秋”。每到此时令,我的心像洒满枯叶的庭院,塞满了湿漉漉的秋痛。都说时间是医治心伤的良医,殊不知那与秋色同步的噩梦断是不会与时俱逝的啊。
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一封举报我们夫妻通信中说了一句攻击社会主义的话——仅仅一句,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别人笔迹的我的信——我正被隔离审查。在日子最难挨的时候,一天清晨五点多钟,父亲风尘仆仆来到我家。他的突然出现,我很吃惊——惊喜,又害怕。我双手扶着他的臂膀泪夺眶而出,我想说:爸爸,我们几年没见面了,你好吗?说出来的竟是:你来干什么呀?爸爸没有在意我这句有悖情理的话,他老泪涟涟拉着我的手说:儿啊,我怕今生见不到你了啊······那哀伤颤抖的声音涵满对上苍的无奈乞求,像刀子深深戳进我心,我扑在父亲怀中痛哭······
父亲老了,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布满苍桑,昏黄的眼底泛着一层泪水,我们泪眼相对,再也没说话,只是长久地流泪哽咽。
丈夫对我使了个眼色,指指手表。我知道早请示时间就要到了——牛鬼蛇神要一大早列队向毛主席请罪。我们忙着安排父亲吃点东西,安置他睡下。
“怎么办,我担心,他们知道后,会不会把父亲拖出去斗。”出门后丈夫悄悄地问我。
“走一步,算一步,听天由命吧。”我强忍着泪轻声回答。此时此刻我真是害怕呀。
父亲不是右派又是右派——确切地说是不在册右派,是一个顶着右派分子帽子改造了20年的不是右派、又甘心按右派改正——以便全家返城——的右派。
这一切是1978年后,我从在县委组织部工作的同学那里得知的。而在这之前,我单位那些人事政工干部不止一次去我老家调查,早就知道我父亲不是右派,我不但没得到告知,反而在批斗我的会上,多次反复审问我:你父亲是不是右派?墙上贴着的说我为右派父亲鸣冤叫屈的大标语字如斗大,我哪敢回答父亲不是右派,连我父亲本人也不知情啊。他们张口闭口骂:“你的狗父······你的狗父···”,我只能泪眼迷离不敢不从。
父亲是医生,1957年罹难前,是当今县第二人民医院的前身——联合医院的院长,这个医院是1955年公私合营时在我家诊所的基础上联合其他行医人员成立的。
父亲罹难是因为一首顺口溜,顺口溜来自民间,是我的一位表舅讲他们乡的王乡长强征粮食致使农民饿肚子。我的父亲在鸣放中转述了农民们的顺口溜:“驴儿驴儿你别嚷,你也吃不饱,我也饿得慌,死了去告王乡长。”王乡长是党员,统购统销是共产党的政策。父亲被屈打成招,签字画押承认攻击统购统销,顺口溜被改成 “死了去告共产党”成了父亲的唯一罪状。
父亲被划成极右分子。经受不起拷打,关押期间自杀未遂。母亲怀抱一岁的小弟,拉着两个年龄分别3岁、5岁的大弟,一字排开,跪在看管人员面前,求他们关照,防止父亲别再次走绝路。
父亲的右派问题上报到上面,未得到批准。原因可能是父亲的同学相助,父亲的同学王达夫时任信阳地委书记,早年他俩师从著名教育家任芝铭先生,后经任老先生举荐,两人共赴延安,途中父亲因病返回。父亲自始至终支持革命工作,出钱出力,叔父因帮助八路军筹集粮物,被国民党地方武装抓走,生死不明。
父亲的档案里没有定为右派,但是当时乱抓右派,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连15岁刚从初级卫校毕业的小护士都成了右派,父亲院长的位置早有人觊觎,有人更愿将错就错,连父亲也蒙在鼓里,年幼的我们更不知晓。
文革中,我家房屋被强行拆除,果树花园被铲平,风雪中父亲和小弟拖着一辆平板车,步行几十里把家安在下放地的农村牲口房里。
所有这些父亲都瞒着在外地工作的我,他一生信仰共产主义,崇拜毛泽东,他教育我们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他把自己的厄运归咎于犯了小人,闭口不提自己遭遇的不公,深怕给我们留下阴影,影响我们进步。有着中国儒家文人气质的天真的父亲饱经患难,对国家的忠诚对领袖的膜拜,那么出人意料之外,又那么顺理成章。
1987年父亲病逝,经他的手治愈的病人一拨又一拨的从乡下赶来我家吊唁。乡下农民不到病入膏肓是不去看医生的,父亲治愈了他们的病痛,他们感激父亲、四方传颂着父亲的医术医德。直到父亲临终,一个用板车拖来求医的病人还等在门前,她哭着说;老天爷啊,咋就不能叫老先生晚走几天啊。
反右运动砸烂了儿时就悬挂在家里的金匾,金匾上斗大的四个金字‘医精如佗’已化成民心民意永远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为了父亲的安全,我们把他关在屋里,不准他出门,大小便都在屋里,我给他倒。筒子楼的十几平方米的一间房,靠东窗是我们的大床,父亲的单人床安放在西边进门处,深夜父亲的轻声叹息令我心碎,白天父亲在大床和小床之间的那一小块地面上不停地走着,不敢迈出房门一步。好在我家在楼的末端,无人过往,几家近邻忠厚本份,父亲没有被当权者发现。几天后,父亲得回去,我们买了晚间车票准备亲自送他去火车站。谁知成行那晚,批判会迟迟不收场,我不能按时回家,父亲望穿欲眼等到不能再等,随丈夫去了火车站。
好不容易等到批判会结束,我没回家径直跑步奔向公交车站, 乘十路汽车在司门口上大桥,调4路电车赶到火车站,我高声呼喊爸爸,正在进站的父亲,见我赶来喜出望外,老泪纵横,摆摆手示意我不要送了。
望着父亲禹禹远去的苍老身影,我心如刀绞。我哭着手指胸口对丈夫说:几天里父亲在我这里竟连阳光都不能享有,我这里痛啊!瑟瑟的秋风,萧萧的秋雨,我哭,在秋风中,我哭,在秋雨里。秋风秋雨打在我发梢是彻骨的凉,落在我心里是彻骨的冷。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秋窗秋不尽,一番那堪风雨助凄凉的一抹秋痛,久久久久地不能散去。我憋屈一世的父亲,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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