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们才听说,不叫去饭馆吃饭是怕他们逃跑。
那天还真是跑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叫崔毅的,就是从酒泉火车站跑到嘉峪关跑掉了,后来人们传说他跑到了越南。
火车是深夜两点钟驶出酒泉火车站的。从酒泉市到高台县也就是一百几十公里,火车却走了十几个小时,因为是货车,时停时走,有时一停就几个小时。劳教分子蜷缩在车厢里。
火车经过高台县碱泉子火车站,还出了一件事: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到了到了,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火车站,明水农场就在这里下车。许多右派站起来推行李。噼里啪啦扔下许多行李,赵来苟才喊起来:停下,停下!谁叫你们卸行李的!我们要到清水河站下车,这里是碱泉子!有几个右派跳下车装行李,但这时火车又启动了,他们慌忙扒住车叫人拉了上来。那些推下行李的右派惊慌地喊叫,我的被褥没拿上来……
黄昏时分,火车停在一片戈壁滩上。有几辆马车停在铁路边上。马车拉着行李,人们步行,走了一个小时,来到一片荒草滩上。宽阔的草滩上有两条南北走向的山水沟,先期到达的人们在沟里盖了些地窝子,挖了许多窑洞。管教干部领着分队长分配住处,马车拉了一些人又去碱泉子找行李。
新添墩的劳教分子住在西边的山水沟里。挖下的窑洞还不够多,有些人这天夜里露宿在荒滩上,翌日晨喝过了菜糊糊,自己挖窑洞。
病号们被安排在山水沟的一间地窝子里。这是一间半明半暗的建筑,依着山水沟的崖坎往下挖了一米,挖出来的土再堆高一米,上边横了一根圆木搭上椽子缮上碱蓬和笈笈草。因为椽子少,碱蓬和笈笈草上没压上多少土。靠着崖坎的一面留了几十厘米高的土台子,长度和地窝子的长度相仿。这是“炕”。晚上睡觉透过茅草的空隙可以看见闪烁的星星,还可以听见风把沙土刮到茅草上的唰唰声。天亮后起床,被子上落满了尘土。
喂,今天是十月一日吧?
起床后王永兴正在叠被子,已经穿好了衣裳的石玉瑚对他说。
啊,还就是的,今天是国庆节。
叠好被子,王永兴坐在“炕”沿上看着石玉瑚说。石玉瑚又说:
嗯,对,我记着今天就是国庆节嘛。我说呀老王,你能不能给咱们打壶水去?
打水做啥?
嗳嗳,刮个脸嘛。国庆节了,咱们也收拾一下门面嘛。
收拾门面?怎么,还想收拾得干干散散浪一转去吗?游山玩水去吗?
王永兴说完,心里就有点后悔。因为地窝子里发出了几个人的笑声,这笑声是善意的或者并无恶意的,但却可能促使石玉瑚产生想法,以为他是在讥笑他。石玉瑚已经失去行走能力一个多月了。石玉瑚也是永登县人,他的老乡,是连城镇中学的教师。他来夹边沟之前两个月,石玉瑚已经在夹边沟的基建大队接受劳动教养了。开过荒,挖过排碱渠,还在高台县板桥乡的石英矿挖了半年石头。身体累垮之后才被分配到新添墩的农业队种地。
石玉瑚的确是垮了。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干瘦如柴的身体了,不管是去食堂打饭还是上厕所,他都在膝盖上绑着两只布鞋,跪着行走。他走路的样子像是一个长得特别矮的侏儒走路,扭打扭打的。
还在永登县的时候,他就认识石玉瑚:县教育局每到寒暑假都要把中小学教师们集中起来搞政治学习。石玉瑚很少发言,但言必有出。他很钦佩他。
他的玩笑话并没使石玉瑚介意,石玉瑚又说,嗳嗳,门面还是要收拾一下嘛,到了新地方,要有个新气象嘛。你看你的样子,不到四十岁的人,胡子就长了一寸长,就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哪里像个为人师表的样子,简直像个贼配军。
像个贼配军?本来就是贼配军!林冲发配沧州,还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咱们吃的啥喝的啥!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提个不知道谁的热水瓶走出去了。不能再说了,再说就要出格了!因言获罪,教训还不深吗?
王永兴是1957年的暑假期间,永登县的中小学教师集中在永登县一中参加整风,被定为右派的。当时,大城市已经开始反击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对党的进攻了,他知道不能信口开河了。但是经不住领导的再三开导和动员,他写了一张《今日陈世美》的大字报,批评永登县一中的校长李某人进城后抛弃前妻与一位女学生新婚燕尔……他以为,批评某个人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不伤大雅,又可应付了事,岂知过了一天,积极分子们就贴出几十张大字报,说他攻击党的基层领导就是攻击党……定为极右分子。
王永兴走出地窝子的过道,走到地面上来。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下:这地方还不熟悉,不知井在哪儿,该去哪儿打水。最后他还是决定到伙房去,有开水就打开水,没开水就提点凉水回去。于是,他慢慢走到沟口,来到昨天打晚饭的一间地窝子里,问一位正在切菜叶子的炊事员,哪儿有开水?那炊事员问他打开水干什么?他说喝。炊事员说,喝?你还要喝开水?他心里很不高兴,但嘴很婉转地说,没开水凉水总有吧,打点凉水行吧?炊事员说,凉水也没有!想喝到板坦井打去!他的确不想和炊事员吵架,因为要是遇到这个炊事员打饭的话,勺子一抖搂他就要吃亏。他忍气吞声地回地窝子去了。
这天的早饭是豌豆面菜糊糊。王永兴有个习惯,吃过了饭总要躺两个小时。他的理由是粮食太金贵了,吃到胃里后必须静卧使粮食在胃里充分地消化,肠胃充分地吸收营养。可是这天他刚躺下片刻,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叫他:王永兴,王永兴在里头吗?他忙不迭地迎出去,嘴里喊着:赵庭基?是赵庭基吗?
他和赵庭基在门口的过道相遇,握着手说,哎呀你怎么来了?赵庭基说,我昨天就听说新添墩的人要全过来,今天就看你来了。哎呀,你怎么成这样子啦?王永兴说,怎么了,我怎么了?赵庭基说,你看瘦成啥了,脸成个长条条了,胡子一大把……我都认不出来了!王永兴说,那你以为你好看吗?你的胡子短吗?你都成骨头架子了!
赵庭基是永登一中的教导主任,他们是同一批宣布的右派。他们两个人岁数相仿,小时候两人就认识,他们的父亲也都是好朋友。只不过赵庭基的家境好,父亲送他去读台湾大学,而王永兴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家境不行,上完了中学就跟着父亲去教书;解放后王永兴当乡村小学的教员,赵庭基是中学教师。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每次集中学习或者王永兴进城办事,两人都见面晤谈。赵庭基有学识,口才又好,是县上有名气的教师。
两个人在“炕”上坐下,王永兴见赵庭基脸色不好,垂头丧气的样子,问,你怎么了,土头土脸的?
赵庭基立即沮丧地说,唉,倒霉透了,我叫人偷了。
王永兴一惊:偷了?丢什么了?
迁移的路上不是集体拉行李吗?衣裳叫人偷光了,连饭碗都偷掉了。
还有什么?
还有八百块钱,叫人偷得光光的了。
嘿,你怎么这样做哩?钱能放在行李中吗?那要装在身上。
唉,一念之差。我们组的一个人来明水前的几天到东边巡渠,遇上两个农民,把他给抢了。我就想着钱放在宿舍里还是保险……
你就忘了防贼的事了!
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呀。
迁移的时间该装在身上……
未完待续.....
夹边沟记事:告别夹边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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