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火灾冤案:上千群众为获刑最重官员鸣冤(图)
二十年前,在大兴安岭曾燃起过一场惊人的熊熊大火。这场建国以来毁林面积最大、伤亡人数最多、损失最惨重的火灾烧了整整二十五个昼夜。在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历史事件当中,或许我们还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
晓南:当时火灾立刻引起全国人民的义愤,“严厉惩治官僚主义、惩治大火相关责任官员”的呼声非常之高。原图强林业局的局长庄学义,就因为玩忽职守被判有期徒刑三年。他的罪名当时是临阵脱逃返回自家救险。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当年开庭审理庄学义的时候,其实法庭上发生了相当匪夷所思的一幕:庄学义拒不认罪,而有成千上百的当地的群众在公审大会上为他鸣不平;庄学义本身为自己辩护以及律师答辩的过程中自始至终都有掌声,以致法庭最后失控审判长连续宣布三次法庭纪律。
晓南:他那个念那个判决的时候,当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庄(庄学义):那一刻觉得他们真的判我刑了,真的能如此践踏党纪国法,那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所以我拿过签字本和笔一扔。
晓南:念这判决书的时候底下的人是什么反应?
庄:底下的人都是起哄,那么多群众围着律师。从大兴安岭街东头走到西头,在谈论我的案子,在发泄对判决的不满。
庄学义,何许人也?他是大兴安岭第一代的拓荒者。从担任汽车队队长开始,这位机械专业毕业的大学高才生就因为一系列的创造性发明科研成果一步一步迅速被提拔,最终成了林业局局长,总工程师。他为图强修了第一条水泥大马路,号称“兴安第一街”;他麾下的图强林业局七项经济指标名列战线之首创下了唯一一个十年没有火灾的记录。然而,庄学义踌躇满志的人生,在1987年的5月6号那个下午重重地转了一个弯。火灾之后,他被判刑三年,之后经历了十几年保外就医四处流亡的日子。如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他,已经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
晓南:对你来讲,当时是比较踌躇满志的一个年代吧?当时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庄:工资最高的人应该是林业工人,工作环境、生活环境最好的也应该是林业工人。我觉得应该把大兴安岭变成最骄傲的一块宝地。
晓南:就在大火之前你所过的这几年日子,那种心态是什么样?
庄:可以说这个心情非常兴奋,有使不完的劲。
1985年,庄学义已经是大兴安岭地区重点培养的后备干部,他的前途不可限量。然而,一场大火改变了一切。提起那晚的情景,他使用了一个词“炼狱之夜”。
晓南:在你的职业生涯中,你也根本就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火灾?
庄:没有。在咱们国家的林业史上,一百年来没有记载过这么大的火灾。正常火灾二十四小时往前推进两公里,这次火灾一个小时往前推进二十公里,是正常火灾的二百四十多倍。它的温度,已经达到了自燃的温度。我亲自带队四点半开始出发翻过七个山头,走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七点半我回到家,根据林区历年火灾的惯例范围,比较大的火集中这个兵力完全可以消灭,从来没有过人为控制不住的火灾。
然而5月7日晚,他忽然接到地区行署专员的电话,说漠河的通信已经中断,叫他赶快前往支援,这是林区多少年来没有过的事。
庄:所以我就警觉了,我必须得去。在去的途中停下来观察一下火情,仔细一看,漠河县成一片火海,就像炼钢炉里面那么红。我说漠河县完了。
在5月6日漠河发现火情后,庄学义曾数次打电话到漠河林业局询问是否需要支援。而对方每次的回答都是火情已经控制住,不需要支援。而此时眼前的一切让庄学义无比震惊,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他知道火情已难以控制,一场巨大的灾难已不可避免。
1987年5月7日,当庄学义观察到漠河已被大火吞噬后马上驱车赶往离漠河最近的育英林场。
庄:我们赶到育英,林场办公室的西边都红了,直冒火球。林场场长告诉我储木场、车队、铁路两边都着了,我说赶快广播喊人疏散,最重要的是把人疏散到开阔地。当时打火已经完全没有效应了,你上去多少人打火,就要死多少人。
当庄学义赶到育英林场的时候,大火已经把这里吞没。在将大部分育英的群众转移到安全的河滩地带之后,庄学义想到这时候他应该马上返回图强去,因为那里是林业局总部所在地有一万五千名林业职工,上亿元的国家资产。所以庄学义此时要做的就是与大火赛跑,他要赶在大火之前返回图强,指挥那里的救援和疏散,但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个决定竟成了日后获罪的凭证。
庄:组织完群众以后,这个大风加着火团就过来了。草地上的火也在往前逼近,公路两边的火头指向图强。走了一段,看见一个妇女抱个小孩坐在自行车上在往外疏散,我告诉驾驶员赶快停车把他们拉上疏散的车队。我的小车最后一个启动,小车被火包围了。我告诉驾驶员最大的力气蹬住油门往前冲,所以赶到林业局的时候都能看见车后面的火团了。
晚九点二十分,庄学义赶回图强,他马上广播让群众撤离。很快猛烈的大火从西方扑来,一眨眼就吞没了图强。大风加着砂石和火团噼里啪啦的落在人们身上,有的头发被火碳烧着了,有的身上被烧着了……
晓南:现在想想这一幕都还觉得很恐怖啊?
庄:对,但是我的头脑非常清醒。因为我在临撤出林业局办公大楼的时候我没有忘给告诉调度室赶快向阿尔木通报火情,赶快疏散群众。
晓南:当时也想到过家里人吧?
庄:没想,来不及想,不应该想。大火七天以后别人告诉我说你家属和小孩在某地方了。
晓南:他们埋怨过你吗?
庄:我不仅是父亲,是丈夫,更是一两万人的局长。几千万的财产被烧了,死伤那么多人,咱们还能考虑个人吗?
火灾期间庄学义在指挥疏散、救火以及灾民安置方面的工作获得了当时省领导的认可。然而,此时的庄学义却无法预知对于他个人而言更大的灾难正悄然来临。
五·六大火过后,国务院调查组进驻大兴安岭。庄学义忽然被宣告,因在大火中存在玩忽职守的行为他被停职审查。庄学义在震惊之余了解到,自己竟是因为被人告发而获罪,而告发他的正是当年自己因拒绝受贿而得罪过的一名当地商人。
晓南:就是那个告发你的人是在什么时候威胁的你?
庄:大火第二天,他到我办公室,说上一次没告倒你,这把火一定把你整进去。我说你说了不算。所以我没当回事,我心里无愧。
庄学义被停职审查,引起了当地很多干部群众的费解。有九十三人联名上书调查组请求他们依法办案,实事求是。
1988年6月14日,备受全国瞩目的公审庄学义的临时法庭在大兴安岭地区文化宫开庭。
庄:我下了警车往文化宫走的时候,很多人招手示意。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场火是漠河引起了,把图强烧了,怎么能审判图强的局长呢?第一句(律师)张思之说的,说我们代理的是本来极其简单,但是被人为复杂化了的案子,一句话画龙点睛。我说公诉人仿佛又回到了“真亦假来假亦真,无为有来有还无”的《红楼梦》的时代,充满了假话大话和空话,而我相信图强的人民会证实我无罪,我在大火过程当中做的一系列工作会证明我无罪,法律会证明我无罪,人民共和国会宣告我无罪。
晓南:你其实在庭上也还是用一个书生的这样的语气,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语气在给自己辩驳啊?
庄:我说为什么有的人毫不费力地总是生活在天堂当中,为什么我全部身心拥抱生活最后落到了这么个下场?
在火灾刚刚过去,全国反思问责声响成一片,中国社会的大舆论亟需人出来承担责任。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这封控告信对于庄学义来讲确实是灭顶之灾。国务院一位领导批示:如调查属实,严惩不贷。后来尽管没有发现诬告信上所写的内容,但调查组还认为对育英的损失庄学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针对指控,庄学义的律师提供了大量的证人证言,说当时他通报了火情,提出了措施,而驱车继续察看火情这三个行为无可指责,但这一切还是没有办法改变庄学义的命运,他最终被判有期徒刑三年,也成为黑龙江省委处分的十一名干部当中唯一一个受到实体刑法的人。
晓南:你在监狱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有脆弱的时候吗?
庄:没有。别人在外面担心我会自杀,说你们要关注你们局长,千万让他想开。我说我从来没想过,我问心无愧,我迟早会平反的,我死干啥。
入狱后不久,庄学义因为严重的糖尿病被批准保外就医,一离开监狱他就想办法逃离了大兴安岭。十多年间,为了给自己赢得申诉的时间和自由,他把孩子寄养在江苏老家和妻子四处边流浪边申诉。
庄:我的老伴有几次想走绝路,说有一次是在火车上真想从那个车窗跳下去,这样能引起官方的重视,不然你这个冤案啥时是个头。但是一看到别人夫妻领着小孩,就想起我们的孩子,说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也不能没有母亲。所以见到孩子说,你们老走老走说你是逃犯吗?我说不是逃犯,现在也得逃。
庄学义用“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来形容自己的这十几年的生活。由于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钱,他不能住旅店,所以十多年来他住过公园、住过仓库、住过部队闲置营房,也住过火车站的长椅,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但不敢在任何一地做过久的停留。此时知识分子那份清高和面子,在庄学义身上早已荡然无存。由于没有经济来源,一家人常有饿肚子的时候,平常的时候就得靠老家的亲友来接济。
2000 年在一些同情庄学义际遇的人们的帮助下庄学义的案情终于得到了中央领导的重视,案件得以进入黑龙江省高院再审;2004年庄学义接到了他人生中第二份判决书在判决书的最后这样写到:庄学义的行为不构成玩忽职守罪撤销大兴安岭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第十三号刑事判决,被告人庄学义无罪。
晓南:等了这么多年,就等这两个“无罪”二字,当时听到以后真听到了什么感觉?
庄:这才真正体会到人间正道是沧桑啊。只要五星红旗还在蓝天高高飘扬,法律会宣告我无罪,这一天终于等来了。
晓南:流泪了吗?
庄:流泪了,我觉得还是个幸事,总还是看到了咱们国家民主法制进步。到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就算受到这么多的不幸,就算咱们为国家民主法制进步付出的代价吧。今天平反了,咱们也算享受到民主法制进步的成果。
晓南:有没有想过自己当年那么早来到这儿,为这片土地干了很多事,吃了那么多的苦,会不会觉得后悔?
庄:对于走这条路,我没有后悔过,但是后来进入政坛,我后悔过,卷入了政治的漩涡耽误了我二十年的光阴。假如再给我这二十年,我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实现很多很多理想。我觉得理想主义者也没什么坏处,人有理想才能更好地活着,才能活得踏实。假如我没有相信共产党,没有相信祖国这个理念,我早就垮了。
从2004年到现在,庄学义依然没有停下申诉的脚步,因为虽然在法律上平反了,可是他还没有获得政治上的平反,没有被恢复公职。庄学义说,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刑满释放人员”,这几个字对他来讲,仍是一种极大的耻辱。
面前这位已经成为老者的庄学义,虽然几经命运捉弄身上却还留有那么几份书生之气。庄学义说,当年他抱着一腔的热情从南方来到祖国的最北,他欣喜地听说这里是可以看到北极光的,可他等了很久也没有机会看到。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终于有一次那绚烂的北极光出现了,那时候他正在监狱里。
晓南:您现在对大兴安岭这边土地是什么感情?既是你留下青春的地方,也是伤心地。
庄:虽然是这样,但是我觉得大兴安岭是我这一辈子永世忘不了的北极光。虽然我看到北极光只有一次,为什么这么说。大兴安岭人民的心比北极光还美丽,因为这些年我亲身体会到他们敢恨敢爱、爱憎分明。在这场历史性的灾难当中大兴安岭人民支撑着我,他们爱护着我,鼓励我能够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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