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三月,中国最重要的大事是全国性的饥荒,各地饿死数以百万计的农民。中共中央工作广州会议的目标便在于调整农业政策。毛二月里大都在起草一份农业计划,赶着在工作会议上提出讨论。
毛要我看的那份“内部参考”是有关安徽为克服饥荒,在农业组织上所做的应变改革。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是大跃进的狂热支持者。到一九六一年春,安徽全省大约已有将近一千万农民挨饿,随后数月,上百万人饿死,几万人逃荒到外地谋生。曾希圣对大跃进幻想全部破灭,力求恢复农业生产。
这时在安徽,按社员的劳动底分承包土地,按实际产量记工分,也就是将田地分给个人耕种,田间的农活由个人负责,打下粮食分配时,还是大家分。因比,曾希圣认为这仍是公社化式的“社会主义”。这点在无锡时,已经得到毛的同意。
一九六0年初上海会议时,毛讲话中提出,可以将农业高级合作社时候实行的田间管理农活,包产到户的办法,恢复起来。这新办法实行后效果不错。安徽的农产量上升。毛的广州会议草案中,未曾提到责任田制或是当时中国其他地区实行的包产到户办法。在三月十五日,曾希圣向毛汇报了责任田的好处以后,毛表示,可以试验,并且说:“如果搞好了,可以增产十亿斤粮食,日子好过些。”曾立刻自广州打电话到安徽省委,推广责任田,还讲,已经通天了,放手干,不要怕。
事实上,会议上很多人对这个办法意见不一致,其中反对最激烈的是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上海市长)。柯庆施对曾希圣十分不满意,安徽省委受华东局管,曾希圣直接通知安徽省委,没有事先同柯庆施商量,柯认为“曾目中无人,而且责任田是反公社化的手段,公社化才是社会主义方向”。
中央各领导的信念在广州会议上仍不明显,但个别的意识倾向则可一日了然。
一九六一年二月,我第一次听到邓小平发言表示支持曾希圣的责任田制,他说了一句“名言”:“管他黑猫白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是在青年团一次会上讲的。原是黄猫黑猫,不知怎么改成黑猫白猫了。邓小平首要的目标是提高农业生产和结束饥荒。
刘少奇的发言虽没有邓有力生动,也逐渐表明他的态度。在广州会议上,他倾向于支持包产到户的做法。
广州会议并未解决这些分歧。领导人决定亲自深入农村,调查研究,以求第一手资料,才能决定。会议中讨论通过毛的“农业合作社工作条例”草案,文中未提到曾的责任田制,但因是以草案方法通过,预留了往后可以加以修改的空间。会议决定五月再重新召开,届时再做调查报告。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和邓小平在会议结束后便马上下去。领导人们表面上的表现还是团结的。但在幕后,党内意识形态分裂日异加深。全心跟随毛主席脚步的人已经寥寥可数了。
我看完这篇消息,直觉感到曾希圣提倡的包产到户政策会惹祸上身。表面上看来,这政策应该施行,如果将田地分给农民自耕能有效提高农业生产,中国便该实行分田制。农业是中国的命脉,现在饿浮遍野,人民得吃饱肚子才行。大部分的领导人选择社会主义道路,因为他们相信只有社会主义能战胜贫穷,提高中国广大人民的生活水平和促进中国富强康乐。这也是我支持社会主义的原因。我视社会主义为手段,而不是目的。现今面临严重农业危机,许多领导人相信将耕地还给农民可以提高生产,而农产量的确提高时,更是大力支持。
问题是,曾希圣的责任田制倾向于私有制,因此不是社会主义。此时共产党内因对社会主义定义和中国福祉为何的看法上,意见分歧。对毛来说,社会主义就是社会主义。毛的最高理想是共产、公有、平等 ──也就是一种原始的共有制。毛也清楚农民要的是自己有田。但他说:“我们要的是社会主义,要的是公有制。现在农田生产上有困难,我们可以让一步,但是这并不是我们的方向。”
毛坚特公社化,无视于责任田制在提高农业指标方面比公社有效。他说:“还要那句话,古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我是到了黄河不死心。”
毛的话很明显,他之所以同意责任田,只不过是“暂时的退却”,并不是同意了之后就将田地包给农民个人或家庭长期自行耕作。
一九六一年五月、六月在北京召开中共中央工作会议。百姓枯瘦如柴,面容槁枯,营养不良,水肿更形严重,到处冷冷清清。这个会决定进一步调整国民经济,特别是农村工作,精简职工和减少城镇人口。这年总计有一千万城市人口被迁至农村,以减轻城市负担,并增加农村劳动力。
领导下乡调查研究的结果并不乐观。农村情势非常黯淡。领导人依此更坚持他们的信念。陈云坚持责任田制。他说:“农民已经有了怨言说:“蒋介石手里受难,吃饭:毛泽东手里享福,吃粥。”这说明农民很不满意。农民分到了田,自然有了干饭吃。”
会中又修改毛的“农业合作社工作条例”。当时许多地方已经取消的公共食堂,在会中正式宣布解散。一九六二年又下放一千多万人到农村,工业、钢产量指标大幅度下降。但决定仍保留人民公社。
一九六一年夏季,毛又回到庐山。这次的庐山议程准备讨论工业、粮食、财贸和教育等问题,中心是调整国民经济,建立新的平衡,才能巩固、充实和提高工业和农业。毛还说,这次一心开会,再不让任何人捣乱。
八月庐山会议,毛仍有有力的支持者。毛的忠实拥护者有柯庆施。此外,这时开始,林彪已经在《解放军报》报头上,每天刊登毛主席语录。军区司令员在军中展开学习毛主席思想运动。林不断利用各种讲话的机会吹嘘“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顶峰”。林又号召全国人民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作毛主席的好战士。
湖北省书记王任重也是支持毛的人之一。成为一个讽刺而不寻常的现象倒是一九五九年被打倒的彭德怀。这时彭到他的家乡湖南省湘潭县(也是毛的家乡)调查后,认为搞责任田或包产到户是一股歪风。在他的报告中主张“大力发展集体经济”,保证集体经济在全部收入中占绝对优势。
周恩来和朱德是不敢明确提出自己真正看法的人。他们唯毛的马首是瞻。
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兼华南局第一吉记陶铸拿不定主意。他倾向于支持责任田,但主张只将全省农田百分之三十“借”给农民自耕。陶说:“如果这也叫资本主义,宁愿要资本主义,也不要饿死人。”陶铸问“你们要搞个贫穷痛苦的社会主义吗?”
刘少奇是同意包产到户的,说过:“工业上要退够(指政策上的降低生产指标和减少指标)。一切有利于发动农民积极性的办法都可以。不要说那一种办法是最好的、唯一的。农业上也要退够,包括包产到户,单干。”
至于邓小平,仍在重复“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这句名言。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兼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批评曾希圣搞责任田说,这是方向性错误。邓小平则说:“华东局的结论下得太早了。”
毛自然不同意刘、邓的看法,这是很明显的。一九六0年五月,英国的蒙哥马利元帅访问中国。一次会议上外交部长陈毅巧妙地说,这位元帅很善辞令,他对我说,很想见见你们那位在西方很出名的残酷无情的暴君。毛听了哈哈大笑说,很想见见这位元帅。于是二人在中南海颐年堂会见。
蒙是瘦小的老头,穿一件鲜红衬衫。毛与他握手时说,“你知不知道,你是和一位侵略者握手?联合国有一个决议,我们被扣上了侵略者的帽子。你同一个侵略者握手,你不在意吧?”
蒙神色活跃,说:“不错,我写的回忆录中,曾对阁下有这样的评论。我问过印度总理尼赫鲁,他说你最好自己去看看,毛像个和气的老人家。今天我看见了,联合国大约认错了人。”
随后他们谈到战争和战争的冷酷无情。毛说:“在追求自己的目标的时候,如果不是不顾一切,残酷无情去获取的话,就不能达到目的。问题在于你确切要知道,你要什么,你要做什么,决定去做什么,要无情地铲除妨碍实现你的计划的那些无能,又阻碍你前进的一切事物。”由此也可以看到毛对农业公社化的信念。
毛于一九六一年又接见蒙哥马利元帅。毛邀元帅和他在长江共游,但因蒙哥马利消化不良而未成行。
这次的庐山会议倒是很平静地过去了。毛很少参加会议,精神也不开朗,找了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谈过一次话。曾将这四、五个月在安徽实行责任田的情况,向毛作了汇报。
有一大晚上,毛叫我去读英文。在谈到国内的状况时,他说了一句使我非常吃惊的话。他说:“中国共产党里,好人早都死完了。现在剩下的都是些行尸走肉。”
五年后,到文化人革命时,毛的行动充分证明,当时他说这句话时,是认真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那时才知道哪些人是毛口中的“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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