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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狗 第十九章 小黑屋

 2010-12-21 02:17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0

镜子是经不起摔的,基础脆弱的婚姻就像镜子。我第五次搬出红星亭坡,住到这里。

没有一次搬走像此次这般冷静,我事无巨细都安排停当,心平如镜。我清楚,时间已到,就像经过六百零六次试验,红药水(红汞)终于问世,齐家贞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勇气,承认死灭的感情维系不住婚姻,咬紧牙关承受离婚的重击,绝不再回头。

兴国无数次劝我:“好丈夫不是这样对待妻子的,你逃出了火坑,就一定不要再跳回狼窝。”晚上躺在床上,他经常同我谈心,不知不觉讲出了声音,发现自己在流泪。我第三次第四次离家出走又妥协回去,都不曾对弟弟们讲,免得大家为我担忧。这次,我首先通知了兴国,请他与老婆商量,把单位分给她但未住人的小黑屋借给我。弟媳同意了。

八五年一月,我搬进了这个黑房间,有被活埋的感觉。但是,能被活埋很幸福,齐家贞单相思终于求来了房子,从此,她和女儿结束到处流浪的生活,有了一个“自己”的屋顶。

刚刚搬来,尚未进屋,欣儿就高兴地大叫:“这里是妈妈的屋,文化宫是爸爸的屋。妈妈,爸爸找不找得到这里?”我心里发急:“叫你来赶场,你要来抵簧(揭底)。”大弟媳告诉邻居,我是暂时借用此地复习功课。我把欣儿的手重重捏了一下,她更奇怪了,大声问:“你不想告诉爸爸呀?”

弟弟们给了我餐具和一些水果,我自己买了点米、蔬菜和肉,数年来第一次自己煮食,用的是当时很时兴的煤油炉。欣儿和我吃得异常开心,她不停地表扬我:“妈妈好乖呀,妈妈好听话呀。”

这房间出奇的黑,白天也得开灯。窗外一幢高楼,离我窗户只有一公尺半,遮挡了我所有的阳光,只在中午十一点,有一束铜钱大的阳光从上面的一线天斜照到我屋里,在地上留下一个亮椭圆,十分钟后消失。

房间不算小,中间用大半高的薄板隔了一下,里间放的大床堆了些杂物,外间有个长沙发,人坐下去,沙发就矮了一半。沙发对面是个单人床,不能真的睡人,上面的木板像农村用的粑疏稀稀拉拉的。靠门的角落有个大水缸,自己到外面提水储存着用。门背后挂了个长年不用的拖把,像个倒吊着的女人披头散发的。外面厨房三面无窗,只有一面开了个门。进门的左边是高家,高爷爷又瘦又高,高婆婆又瘦又矮,两个人从来不一起出门。我每天回来,推开厨房门,摸黑绕过“暗礁”(厨灶、洗衣槽),“沼泽”(洗衣、洗菜洒出来的水),摸到门锁的孔,插进钥匙,左转两圈到底,右转两圈到底,用这个当代高度物质文明与道德极其匮乏的联合产品——防盗锁,打开了这个堪称人类最原始最初级阶段的住房。

黑暗是光明的陪衬,没有黑暗的笼罩,就没有光明的诞生。拉一下右边的开关,黑暗变光明,这个光明的世界属于你自己。

我自由了,自由得一无所有了。只剩孤独。

爱默生认为:诗人必须把孤独当作新娘来拥抱,要有自己独自的欢乐与忧愁。我是小人物,办不到像拥抱新娘那样来拥抱孤独,但欢乐与忧愁不折不扣是独自的了。不过,鸡窝里可以飞出金凤凰,孤独也能带来某些好处,那是不争的事实。

有了孤独,你才能灵魂出窍,透析自己的特质,耕耘出自信;有了孤独,你才有机会自言自语,心脑沟通,把个人从群体里解脱,设计你自己;有了孤独,周围世界缄默不语,聆听心怀里的交响曲,享受你自己;有了孤独,把杂沓纷乱的思绪条分缕析整理成束,孵育出醇浓的精神财富,把自己灌醉;有了孤独……你才成为人格上的自由人。

作为小老百姓,我的孤独是独特的。有了孤独,我是自己的主人,是自己的皇上。不但不吵架,而且不说话,尽管邻居不感到隔壁还有个活生命,但亲人们都来同情我,送菜送水果,送药送煤油样样都送。因为孤独,我才能听见楼上男女老少讲话的咕咕声,洗脚时脚搓脚的滋滋声,半夜起床移动挡路凳子椅子的隆隆声,拉尿在痰盂里发出的当当声,星期天全家人在房间里开运动会跑来跑去的响雷声……我由衷地敬佩那些独身主义者、死了伴的守寡者,独居着的老人和年轻人,敬佩那些晚上一个人睡觉不感到惶恐的人,敬佩他们在孤独生活中坚持活下去的勇敢精神。

八五年一月七日,我第五次从老柳那里放逐,活埋在这个可贵的黑房间里。昨天,我心情突然转坏,一片阴云朝我袭来,看了看日历,发现当天是我的生日,难怪不得,可怜的生日又到了,四十四岁好吓人。这些年来,嫁了人,没人记得我的生日,觉得好凄凉。我不大服气,去商店买了张贺卡送给我自己。封面是一大束盛开的红玫瑰,片片卷曲的花瓣像丰满的嘴唇,期待着亲吻期待着新生,美艳欲滴。里面我写下——家贞:千万不要忘记许多年前的这一天,你来到了这个世界;每一层新年轮叠加在旧年轮上,都是喜庆,都意味着朝你的梦想有稍许的靠近。

写了这几句鼓励话,还真给自己打了气。以后的生日,不管有人贺无人贺,我没再给自己买贺卡,只把这张旧卡温习一遍,好象电池充电,又给打了气。

我是电大学生,除了去学校上课,其余时间都在家里读书,白天看书,小台灯忠诚地陪伴于侧,夜晚,欣儿玩了三年半挨过她打的洋娃娃睡在我身旁。

屋子里除了我讲话的声音,还有两种声音传来,一种在房间里,一种在房间外,它们散我沉闷的心,还时不时给我点另类生活的启示。

房间里,那些勤劳的老鼠们,无论人类多么仇恨多么想把它们斩尽杀绝,它们照样逍逍遥遥过日子。它们目中无人穿堂入室,不仅在尘埃厚积的地方留下美丽的爪子印,还胆大包天地在我书桌上遗留几粒黑豆子。它们不分昼夜在房间里啃衣柜啃床脚,发出闷钝的响声,久而久之,没有这种响声,我感到不习惯,甚至思念它们;地段上集体灭鼠,药发到我的房门口,被我拒绝。哪里忍心毒死我的伙伴们。

还有一种声音从我书桌对面照相馆的暗室里传过来,我叫它“自由法兰西广播电台”。就是这个暗室所在的大楼,遮挡了我所有的阳光。不过,它自己也拒绝阳光,几个大窗户全部用厚重的黑棉被挡住,我看不见里面的人,但能听见他们讲话。这几个终生未曾谋面的两男三女,他们的职业是洗相,每个人的名字我已耳熟能详,他们每天的闲聊天就是“电台”在广播。

我享受到听自由言论和自由听言论的乐趣,排忧解愁开怀大笑。突然有一天,那个女人李国英把厚窗帘掀起一角,大叫:“快点来看,对面肯定住的个月母子(刚生了婴儿的女人),七月天她还铺棉絮。”“月母子”站的地方是死角,她马上不移动,直到窗帘重新关上。不好意思让他们发现我,我实在太懒,天热了,该把棉絮取掉,天天耍赖,赖成了“月母子”。

通过收听“自由法兰西电台”的广播,我认识了玩笑头子李国英和她的同志们。李断定戴四和团团两个女人“做起了娃儿”,非要娃儿他“爹”买话梅给妈吃,戴四居然高高兴兴从命。李国英声称结婚前要把玩笑开够,婚后怕挨老公打,定要把开玩笑的毛病像戒烟一样戒掉。她当场宣称要和“狗熊”(男职工)搞,看他是不是真的很英雄。“狗熊”说,要得,搞了才晓得,换个地方,这里光线太黑。

洗的照片上有个老男人,团团唱:“老是老,心肠好,三房一厅归我有,死了我好又去找……”,李国英接:“离婚就离婚,家具平半分,娃儿拿给婆婆带,趁热打铁快嫁人。”

狗熊说:“肉这么贵,光吃蔬菜,吃来吃去,不是变成牛羊了呀。”富农答:“旧社会的乌鸦一般黑,新社会的乌鸦形形色色。”一个说:“我昨天搬了家,离医院很近。”另一个问:“你啷个不搬到石桥铺嘛,离火葬场近!”

“药费只报一半,遭不住了,只有去找个洋爸爸了。”“要得,我喊老婆也去找。”五个疯子齐喊叫,发誓要找洋“爸爸”。
这个自由法兰西电台,天天朝我广播,天天活色生香花样翻新,逗我独自笑得前仰后合流眼泪;他们天天有与众不同的人生体验,和一反常态的生活观点,震聋发聩。我第一次了解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些人,他们似乎在玩笑人生,口无遮拦肆无忌惮,活得如此无法无天轻松自在。他们没有大知识高文化,但充满活智慧活泼心,活得像神仙;他们没有很多钞票也没有很多利欲熏心,但他们是解放了的奴隶,最懂得什么是无拘无束痛快淋漓;他们没地位没特权没势力,但有胡说八道的本事,有俯拾皆是的开心,自己寻找渠道排泄牢骚怨气,活出随意。

我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我太应该向他们学习了。

每周末欣儿回来,这个黑房子里就充满了欢笑,充满了这个孩子的童言稚语甜言蜜语,和她非同寻常的跪乳之恩(小羊跪着喝母奶以示感恩)的情意。她不断地重复再重复,妈妈我好想你哟,我想得要命,都不想做别的事情了。我哭了好久哟,我怕你遭车子压死了。我告诉她,妈妈有了你,不会给车子压死,要压也压不死。我告诉她,妈妈也在天天想你。她感动极了,深情地把脸埋进我的双手里,任我抚爱。我抚摩她柔软的头发,她闭着的美丽的双眼,她苹果红的双颊和小鼻子小嘴巴,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手。我叫她不要哭,妈妈永远和你在一起。她快乐地抽泣:“妈妈,这是高兴的哭。每个星期五晚上我想你的时候,都是笑起想的,因为明天我就可以看到妈妈了。”上了床,她柔软的双手缠住我的脖子,亲了又亲:“妈妈,我的好妈妈,我好喜欢你哟。”我不知道别的孩子是不是这样不停地向自己的妈妈表露浓烈的感情,作为一个母亲,淹没在孩子热情的赞语里,就是为此而死,也是一种最幸福的死法。

九年前,我第一次同老柳分居,一位年轻朋友小樊,她自学英文在中学当英语老师,见我痛苦万状,好心相劝我交个男朋友。她说:“不是别的意思,只是聊聊天,散散步,一起看场电影。这样,你的痛苦就会减轻很多。如果你愿意,我帮你介绍个合适的。”她的想法这样出格,我吓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一桩事了结了,再开始另外一桩。我毫不犹豫选择硬碰硬地受痛苦。

八四年九月,我读电大,交了不少真心朋友,熊正璋,蒋开焱,吴晓岚等。大家相聚在蒋开焱家里,她丈夫问我喝什么酒,我答只有共性没有个性。那就喝干酒吧。哇,女人们大叫,红酒红酒。别说喝红酒,就是喝饮料,喝白开水,女人们也会集体疯狂。听了我的故事,大家争相劝告赶快离婚,别耽误自己,再找个好的过日子。翻开杂志《知音》上的求婚栏,四十几五十岁的男士有好几个,我大叫:“我够条件,我要应征。”好痛快,好轻松。但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我转身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中学同学朱文萱,一贯领导时髦新潮流,在她的提议下,我和黄有元试着擦口红。哟,人马上神气起来,眼睛有了光泽,脸变得好看。她表演戴胸罩也很有趣,只见她食指轻轻地左一勾右一勾,把两个小东西勾进罩子里,再穿上衣服,那对鼓包形状变得美丽。

今晚,三个四十四岁的女人,在朱队长的带领下进舞厅,她是重庆老资格的跳舞名流,我和黄是新潮流里的观察兵。三人好高兴,呼呼啦啦出了门,高喊打扮得漂亮点,我们来比赛,看谁先找到情人。走进舞厅,朱文萱同一位男伴领先跳起来,他俩配合默契舞姿优美,像一对蝴蝶满场飞旋。其他男女们一对对加入,翩翩起舞,舞池很快装满了人。我羡慕地对黄有元说:“唔,看来锻炼身体的功能是有的。”黄有元经过认真观察慎重发言:“噢,可能还挺费力,我看见有人在擦汗。”我俩一直在担惊受怕,怕男人邀请我们去踩他们的脚。二人商定,要向朱文萱学习,以后经常来这里把交际舞学会,让男人拥着跳舞感觉一定很舒服。遗憾的是,我俩空雷无雨,这辈子再没进过舞厅。

小柳欣为妈妈的私事操起心来。

妈妈,你晓不晓得爸爸的名字。你也晓得。你不要爸爸了呀。是他不要我。你想不想把爸爸杀了。不想。你怕把你抓起来关起呀。是的。我也怕。妈妈,那你另外找个爸爸嘛。你愿不愿意。愿意愿意,那我就有两个爸爸了。妈妈找不到。那天你去学校碰到的叔叔,看起有点老,要不要得。要不得,他是结了婚的。那你在读书的地方另外找个老点的嘛。他们都是结了婚的。找哪个耶?妈妈,哪我就没得办法了,真的没得办法了。

欣儿那付发愁的样子,令我忍俊不禁。

经受了长时期的痛苦后,现在,我对自己撤消禁令,齐家贞不再为柳其畅死守,哪怕那张闹了近五年的离婚纸尚未到手,碰到好男人,我将勇敢地,上!

好男人出现过,那是在监狱里。我在〈〈自由神的眼泪〉〉里说过,“爱和被爱都美丽得烈焰飞腾,监狱也无法挡住它的光芒”。曾经提到女犯们从男女犯混合的四中队搬出去,单独成立女犯三中队的那天上午,一个年轻男犯上了夜班没回寝室睡觉,他在技术室里唱歌,我在他歌声的陪伴下扛着一百斤重的镀锌钢丝,从打包室经过技术室到库房,一次次经过,一次次重复听他唱同一首歌。那首舒伯特的《小夜曲》,“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幸福的回忆像梦一样留在我心里……”,我是那天听会的。忧郁优美的歌声唱出了他忧郁的心,唱出了他优美的情。
他叫汪进。

一九五四年,周恩来去印度尼西亚万隆参加国际会议,闻名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就是在那次大会上提出的。行前,上面在部队文工团精挑细选了八个青年男演员做随行,个个根正苗红,人人英俊魁梧,穿上军装,雄姿英发,走在周总理身旁身后,争得中国人的面子。汪进就是这八人中的一个。

五八年底,他被公安局逮捕,判刑八年。他问法官八年是多少,法官说八年就是八年。恍恍惚惚的汪进觉得这张判决书大概是写错了名字,他十四岁就参军,一个老革命怎么会是反革命,一个老革命,怎么一眨眼会成为人民的敌人。

送到四川省第二监狱四中队劳改,汪进还没有想通,就算提了几点意见,领导打我漂亮老婆的主意,关我几个月就差不多了,哪里需要小题大做关我八年?

干部要汪进去劳动,他偏要赖在床上不起来。先把我老婆儿子的照片和手表还给我,再去查查档案,我参加革命的时候,你在哪里舔鸡屎?

汪进的档案里有什么?有他光荣的革命历史,但那只代表过去,现在,他是革命队伍里的蜕化变质份子,反革命。汪进心痛莫名。

看看犯人缩手缩脚低声下气忙进忙出,看看干部说一不二吆喝犯人像吆喝猪羊的威风,看看自己住的监房睡的统铺,看看四周高墙上的电网碉堡和士兵们手里握着的机关枪,这一切都是一种渗透,一种氛围,一种威慑,一种提示:连二杆拗不过大腿。汪进心里不服,也不得不认下这个“八年就是八年”了。

就在汪进入狱四年后,齐家贞口袋里揣着“齐犯尊周解放前为非作歹……,解放后虽被我判刑处理,仍不悔改……罪行重大,情节极为恶劣,判处齐犯尊周有期徒刑十五年”,和“齐犯家贞思想反动……积极组织反革命集团,阴谋判(叛)国投敌……罪行严重,情节亦属恶劣……判处齐犯家贞有期徒刑十三年”的“彩色照片” (经过公安局、检察院、法院暗箱作业精心加工后的判决书),从“重庆市市中区石板坡看守所”解押到“四川省第二监狱”四队服刑劳改。

就像我曾经写过的,出了家门进校门,出了校门进牢门,没有社会阅历的我一直很认罪,根据的是“彩照”上的内容,就像还是处女的我,屈打成招生过孩子,于是,就真的以为自己生过孩子了。

侯干事叫了十来个男女犯去队部谈谈对中苏分歧的看法。凡是国内外有一点风吹草动,那就八公山下草木皆兵,他们都要通过这类方式,掌握犯人的思想动态,强调犯人们是那些风吹草动的社会基础,无论苏修美帝反动派以及后来的走资派,我们都是它们的社会基础,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我发了言,当然是坚决反对苏修,背了些〈〈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里学到的句子,痛骂自己,还提了个问,什么叫“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政治的继续”。侯干事解释了,我还是没懂。于是,“一个侃侃而谈的中学生”在四队出了名。

这个重庆市第一中学高中毕业的女反革命,十八岁时,她妈咪就评价:“你长得不丑,但也不漂亮”。她的妈咪很漂亮,漂亮的妈咪没有生出漂亮的女儿,这当然是一大遗憾。但是,老天爷给了这个女孩一个大而化之的天性,她才不在乎自己漂不漂亮,她倒是很在乎自己画的洋娃娃是不是够漂亮。事实上,她自己那张清纯稚气的脸是可爱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充满灵气,笑起来很生动,她真诚的性格和相当不错的口才是讨人喜欢的。她对自己不但没意见,甚至可以说很是满意。

齐家贞走进了汪进的视线,汪进的心里荡起一种初恋的激情。

羊关在圈里,通常都会乖乖地在里面挤做一团,只有个别调皮捣蛋的羊例外,或许会越墙逃跑。可一旦把羊圈门拆除,那就很难担保还会有羊留在圈里,包括最温顺的在内。自由自在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每只羊都有的好奇心,自由自在觅食在无垠的草地上,是每只羊都有的好梦。

尽管郑琼提出与汪进离婚是出于万般无奈,但“羊圈门”确实是为汪进拆除了,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不动声色地牵引他走出了圈外。无论你有多么坚定,无论你有多大能耐,无论你多么会哄骗自己,你很难抗拒羊圈外面的世界。

汪进宣称,齐家贞是他心中的月亮。那就是说,在他心里,离了婚的郑琼依然是他的太阳,是他的第一选择——如果他有权选择的话;齐家贞是他的第二选择——如果齐家贞愿意的话。太阳,远在天边,月亮,近在眼前。

这个齐家贞,汪进爱得很特别,他对她的爱情不能用通常意义下的性爱情爱去解释,它是爱情友情同情爱怜尊敬惋惜痛心不平……各种各样人类社会最可宝贵的情感的综合融汇,几乎不像过去在部队,那些年轻漂亮艳光四射的文工团女演员包围他时,他可能产生的电闪雷击似的震颤,那种与郑琼拥抱亲吻时产生的强烈的占有欲。这个一生中他头一次碰到,或许在他以后的生活中难以再碰到的女子,她看起来并不起眼,但讲起话来却常常有轰动效应,这个女囚穿得很破烂一点不注重仪容,走在男犯中间不把任何一个男人包括英俊的汪进放在眼里。她的心是一泓清水,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对她的任何邪念,都是一种侮辱,一种亵渎,一种罪过。汪进觉得,在这个女子面前,他的心灵被净化了。

在高墙下铁窗里,汪进对齐家贞爱的表现只是跟在她后面悄悄说“某某某,某某某爱跑队部,你不要理她们”, 以帮助她在监狱里保护自己。我父亲曾经公开要求过政府,把年轻的齐家贞释放,女儿剩下的刑期由他来坐。无独有偶,汪进也甚至幻想过,用自己的自由换取她的自由——替齐家贞坐牢。

这里,我借用狱友周兴初在我出狱后写给我信中的一句话来形容汪进对我的爱慕,“像孩子的梦一样纯洁”。极尽复杂的监狱里产生了极尽单纯的爱情,这种现象是独特的,或许也是举世无双的。

我们打包组的女犯要把镀锌车间一百斤一圈的镀锌钢丝运到打包室包装好,再送到库房堆码。重庆五金公司的卡车来运货,上车也是我们五个女犯的任务。扛着一百斤重的钢丝,从库房高坡下来,脚已经有点发软,再踩在上车的跳板上,一弹一弹的,深怕脚一歪摔下去,心时刻抓得紧紧的。如果来的车太多,我们搬不赢,队长去打个招呼,在镀锌车间负责的汪进就一路吆喝,带着他那帮人冲进库房。他们个个年轻力壮生龙活虎,在五个女犯面前抢着大显身手,不少人扛两包,有个姓杨的一次扛三包。几个女犯不同他们挤,站在一旁笑,谢谢他们帮忙完成了任务。我站得最远,不朝汪进看也猜得出此时他有多得意。

扛包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斜挂在左或右肩上,就像世界选美冠军小姐戴的佩带,另一种是像闰土戴项圈那样挂在颈上吊在胸前。这一百斤重的项圈自己无法把它挂在肩上或吊进脖子里,需要两人帮忙提起来挂。那天,轮到我和另一个女犯提包,汪进走过来,把那个女犯支开,他替代她。以为找到好机会同我讲话了,“今晚演电影,五朵金花。”无应答。“你该高兴了吧。”无应答。“你在外面看过吗?”无应答。他有点生气了:“齐家贞,你不会说话啊!”还是无应答。下一次,他又忘了:“今天机器坏了产量低,齐家贞,你有时间在黑板上画你的洋娃娃耍了。”我看了他一眼,还是无应答。

“走啊走,人生的路。写了不少鬼东西,害得我吃尽了苦。”大约是想让我知道,他为什么进来。一如既往,我是个聋子,我是个哑巴。

有一次,汪进和狱医苏传璧站在我身旁讲话,无意间我抬头望去,汪进赤着膊的上身白得耀眼,像闪着银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赶紧逃跑。

那时的四队,每天傍晚,在等待雷打不动的两小时政治学习前,我和好些年轻女犯经常爱端坐在自己的小凳上,观看男犯们的球赛。球赛不一定精彩,但也是女犯们经过一天强劳动的压力和分秒必争的洗澡洗衣集合吃饭的冲锋陷阵后,一种难得的消遣。观众专注地看球员争夺,球员一心一意跟着球跑,没人有空来注意我,只要汪进在场,我就目不旁顾只看他一个人。汪进喜欢穿浅色衣服,哪怕很陈旧,也一定洗得干干净净,完全没有犯人的晦气,加上他艺术人的气质,在球员中,他总是鹤立鸡群。球场上,他显得懒懒的,不像别人亡命地奔来奔去抢球。可是,球一旦到了他的手上,那种生命力爆发的三大步跨篮,不仅命中率极高,而且姿势极尽优美,简直是球场上的艺术表演。

数月前,父亲曾经跑进女中队站在我面前,希望我抬起头看他一眼,如此胆大妄为,我吓得只敢看地下,从此他被严管。女犯搬走独立成三中队不久,汪进调到一八队,同我父亲关在一起。有一次,我们女犯去那里表演节目,因为很久没见到父亲了,我台上台下搜寻他,不见踪影。没找到父亲,却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汪进,嘴巴笑得大大的,夸张地比手划脚让我发现他。后来,有人告诉我,汪进有次表演节目穿的白衬衫,是“月亮的爸爸”齐尊周借给他的。

大约是指六四年监狱里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队长带女犯们去男中队看文艺表演。汪进演相声,他穿的就是件白衬衫。一上台,我就发现他在扫视,当然是找我,这么多观众,很难。但是,他很快就找到了我,并且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继续演戏,似乎在跟我说话,为我一个人演出。作为观众,我当然是盯着演员的,可演员盯住一个观众不放,那就太不正常了。两个人的视线交在一起好一阵,我以为他会转开,可他固执地坚持着,这令我非常窘迫,也非常害怕,怕他忘了演戏,怕他背错了台词,更怕队长会顺藤摸瓜,顺着他的眼光把“瓜”揪出来,那我就死在众人的臭口水里了。我赶紧把头埋下。

他暗恋着我,我说暗恋并不确切,因为他的感情非常外露,无论我到哪里,他就从地里冒出来站在我身边,无论镀锌车间、打包室、库房、医务室,有人在无人在都一样,他都狡猾狡猾地大喊大叫对别人说话,把我的视线引到他的身上,然后,他的眼睛再转过来碰撞我的。那双女性的黑亮的大眼睛受惊逃跑,那双男性的深棕色的眼睛留在了黑眼睛里面。汪进常常朝我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不管我听不听,他自言自语说到底。总之,一见到我,他眼睛鼻子都笑烂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表面上,我根本不看他,可我有特异功能,通过眼角就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当他脸朝别处或者离我很远,周围人少的时候,我才偷偷正眼看他。不动声色,不说一句话,没人能发现我内心的秘密,连他也认为我对他是“完全地不屑一顾”。我的脸从不出卖我的心,我的心清楚齐家贞。

每次劳改队看电影,无论内容多么政治,只要有哪怕一小段悠扬的音乐飘出,柔情便在我心中升腾,我思念汪进,心里起涟漪,起波澜,有时候是波涛。

事实上,抗拒一个如此英俊青年的进攻,是很难的。不过,我不得不正视自己十三年的长刑期才只服了三年,“黄瓜还没有起蒂蒂”,它阻止我暴露自己的感情,除了服刑,我不能考虑别的事情。

此外,我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冒被七公八婆男犯女犯们用污言秽语辱骂践蹋的危险,这类事在劳改队耳闻目睹得太多,被斗的男女人格污损名誉扫地,我绝对不能接受。还有一个很滑稽的原因,汪进长得太帅,帅男人很少不花心,我愿意提前放弃。

归根结底,是我过分保守过分胆小,否则,在中国堂堂四川省第二监狱的历史上,作为一个女主人公,经过众人的批斗与轻蔑,留下一段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一定无与伦比的美丽。

后来,我们几乎没有机会相见,但发生过的每个情景每个细节,电影般在我脑海里重复放映,那是一段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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