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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狗 第二十章 再燃烧一次

 2010-12-22 19:39 桌面版 正體 打赏 1

八一年春末夏初一个星期日上午,我本该去沙坪坝教师进修学院听课,重庆大学教授给电视大学辅导老师讲解数理方程,为下期辅导学生做准备。可我没去,去了重庆师范学院,为的是找该校的老师请教一个数学问题。可能数学这个东西,越专业越单一,越顾及一点就越不及其余,我提的问题,正好不在那位教授的范畴里,他花了一个多小时理来理去,还是没理出头绪,我越来越不得要领,别呆在那里难为人,自己回去翻资料算了。

走出重师校门已是十点半,赶去听课,课已接近尾声,不要空折腾了,不如早点回家,今天耽误的功课下星期天再补,我往二路电车总站走去。

突然,有个高瘦的男人出现在我眼前,他用手指着我大叫:“嗨,齐家贞。你怎么到沙坪坝来了?”我也惊喜地大叫:“嗨,汪进。”然后向他详细解释我来此的原因。他问:“你现在到哪里去?”“进城回家。你呢?”他手上拿着个米口袋,答道:“我也进城,到市教育局去。我们一起走。”

道路上,行人与车辆争抢,司机沿途按喇叭开路,电车上,人挤人,个个高声讲话制造噪音,吵闹不堪。这位教我听会舒伯特《小夜曲》的四队男犯,低下头在我耳边不停地讲着什么,我根本听不清,问过一两次,还是不行,只好不懂装懂混过去。市教育局到了,我提醒,他探头往窗外望望,犹豫地在两路口下了车。星期天休息,教育局哪里有人,我相信他马上坐车回沙坪坝,再去给老婆完成买米的任务。

第二个星期日,我准时去听课。走近沙区教师进修学院,心中暗暗猜想汪进会来。与其说是猜想,不如说是我自己希望。

他真的出现在那里,已经等了半小时。很高兴见到他,但不露声色。两人一起跑上楼,吃了个闭门羹,门上贴了张条子,授课老师因故不能前来,下周照常。全班就我一个人来上课,就我一个人扑空,他们上周就知道了。闭门羹使汪进大喜过望:“好,到我办公室去玩。”我也大喜过望:“好,我去。”

汪进七九年平反后,在沙坪坝区教育局基建科负责。今天,办公室就我两人,面对面坐在办公桌两边。我进去后,让门半掩着。偶尔有人经过,从过道往里瞅一眼,一男一女一本正经像在谈判。

十八年前那些遥远的记忆依然历历在目,但最清晰的图像是我作为认罪服法改造得好的典型,提前释放到就业队后,唯一一次见到的汪进。

为庆祝国庆排练节目,就业队谢干事,找了几个就业员开会,我也给叫去了。大家争先恐后发言,热烈贡献自己的意见,什么学习电影东方红手法,用男女朗诵贯穿全剧,以阵容强大的合唱团演唱林副主席对毛泽东同志高度评价的语录歌启幕等等……谢干事对就业员比较客气,对有点真材实学的人较为尊重,在他面前,我们都不大拘束。听了大家的讲话,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对另外一个谁打招呼:“汪进,你发个言,提点专业建议。”汪进! 我转过身去,发现后面小板凳上弓着身子坐着个沉默的人,他神情沮丧,面容枯瘦,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吓了一大跳,他难道会是四队那个满面春风神气活现的汪进,那个整日笑声响亮信心十足的汪进,那个人还没到声音先到爱出风头的汪进,那个有时候调皮捣蛋口无遮拦孩子气的汪进? 不对,完全就是两个人! 难怪我进来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认出他来。

现在,谢干事点了他的名,他不得不叽里咕噜讲几句,声音太小,只见他嘴在动,一句听不清。想不出为什么今日的汪进与过去的汪进如此天差地别,我十分震惊。

自此,我没再见过他,似乎他已从就业队消失,从我面前消失。

总是笑嘻嘻对犯人挺好的谢干事,藏着不想活的理由,不久后,他上吊自杀,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但在监狱里一心想死的犯人汪进,却活着出了大门。

十年后的今天,在监狱外面我们又相逢,可事过境迁,大家都不再是自由人,他,现在与原妻郑琼同居,我,“山雨欲来风满楼”,第三次分居迫在眉睫。大家也不再年轻,他,四十六岁,我已经四十。

汪进从大狱深牢中平反释放后,回到社会,并未刻意来找我。今天,命运驱使我俩见面,不管齐家贞过去现在对他是什么反应,不管齐家贞是否还是个冷女人,他汪进都要一吐为快,都要对自己付出的那段感情有个交待。

他不需要交待,我全都清楚,不仅十八年前,而且,今天。那段情还在,难以想象地深长隽永,今天,第一眼见到他我就知道了。

我们谈了许多许多,过去现在,别人自己。当然,还有他现在的家,我现在的处境。讲了好几个钟头,我没有得到更多的新信息,因为信息在十八年前就储存得满满的了,再也装不进去;他也没有得到任何新的信息,因为和十八年前一样,齐家贞还是守口如瓶,封冻着她对他的感情。

监内,我们被剥夺了谈恋爱的自由;监外,我们被法律道德捆住了手脚。下午,我们分手了,手也没有握一握,大家又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在那个早已习惯了的套子里过各自的日子,并没想过要去追寻早已失却的梦。

只是,我相信他感应到我的心潮;只是,我开始时隐时显思念他。

又是两个春秋逝去,我与汪进咫尺天涯。直到八三年夏,好友向蓉丽的儿子小学毕业统考成绩差零点三分进重点中学,她哭哭啼啼来找我。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汪进,只有他有这个能力并且心甘情愿帮我好友的忙,只有他才把齐家贞打成价钱肯买齐家贞的面子。

我很开心,能找到这么个好借口去见他,他是独一无二的,理由也是独一无二的。

大忙人找得我们好苦,办公室没人,从这个学校追到那个学校,他又去了另外一个学校,都失望得要鸣锣收兵了,一个他打给别人的电话让我们接上了头。最后,锁定在沙坪坝餐厅见面,他请客吃午饭。

一见到我,他说:“哈哈,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女儿要读重点小学了,是吗?”还是二十年前的汪进,他的哈哈声像他男高音独唱,发出很好的共鸣。头发修得短短的很精神,皮肤在夏天的烈日下更加白皙,很一般的的确良白衬衫灰裤子到他高瘦的身上,就是与众不同。语音依然宏亮,性格依然开朗,成熟的气质替代了过去的轻狂。

我赶紧回答:“不是的,我女儿还小,还得上两年幼儿园。”他认识向蓉丽,我们的狱友。听完叙述,他说:“不要说差零点三分,就是差零点一分的学生,收起来也够组成一个班。” 他安慰向蓉丽:“你儿子平时成绩优秀,这次考试没发挥好,很可惜。”接着说:“你们的行动不算快,你看,”他从衬衫口袋里抽出几张纸条铺开:“这些都是递给我开后门的名单,上面写着具体的细节。”他一张张翻着,哪个领导的孙子,哪个当官的女儿……他疲惫发红的眼睛生气地望着我:“齐家贞,说真话,这些人的忙,我一个都不想帮。他们都是特权阶层,利益好处捞得够够的了,现在,还在为他们的子孙后代捞一把。真正应该得到帮助的是,你,”他指指我,“是你,”他指指向蓉丽,“我们这些牢里出来,受了这么多冤屈,吃了这么多苦的人,这种人的下一代才该鼎力相助,我责无旁贷帮死忙。”他转向还在哭泣的向蓉丽:“你不要着急,我上辈子欠齐家贞的债,这辈子不晓得还不还得清,反正她要我做的事,我一律遵命。假如上面只给我一个名额,这个名额我肯定给你的儿子。就是上面一个也不给,我也一定另外设法。这下你放心了吧?”向丽蓉吃了定心汤圆,笑着回了家。

向的儿子后来如愿以偿进了重点学校树人中学。

汪进是梦,只能在梦里见到他;汪进是旋风,风一般地旋到我面前,又风一般旋走。他几次不期而至,带我到老四川、粤香村吃中饭。

有天上午十一点半,他走进长江仪表厂,经过传达室,一路问到二楼我上班的地方。这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绅士,吸引了一大帮人跟在后面,堵在我办公室门口。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吓我一大跳。我惊魂未定,他却转向门口那些嘿嘿笑的陌生人公开赞扬我了:“你们齐老师不简单,真资格的聪明能干人!”这下子好了,我和柳其畅扯皮数年,全厂皆知,有新闻给某些人嚼舌根了。不过,有这么一位男士来看望我,抬举我,给我脸上增光,他都不怕,我怕啥?

大家都知道“他是来找齐老师的”,李凤华神秘兮兮地走过来,轻声问他是谁,我答是朋友。她凑近我耳根说:“我觉得他很可以。”装作不懂,我反问:“啥子很可以?”内心喜欢这个评价。

我一贯不打扮,穿得越随便越自在,汪进不同,他出门一定要穿得讲究,要出众。现在,同这位各方面与我不同的汪进走在一起,一高一矮,一白一黑,一讲究一寒碜,避开扔过来的惊讶目光,并排下楼,并排出厂,并排走进附近的餐厅。我感到体面。
同上几次一样,他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不知道,什么都吃,甜也吃,苦也吃。同上几次一样,他点两菜一汤,说:“齐家贞,你过得很苦,今天这些菜我是专门为你买的,你要尽量吃。你的日子过得太艰难,我想起来心里就难过,本想每个月给你点零用钱,名不正言不顺,你肯定拒绝,只能这样,有机会请你出来吃一顿,补充点油水。”他指着盘子说:“这是牛肉,比猪肉营养,还有这个炒鸡丁很瘦。你吃,不要管我,天天有人请我上餐馆,不吃他们还不高兴。”

他吃得很少,基本上是坐在那里陪我,我吃得很多,而且是多上加多,不愿意剩东西在盘子里浪费掉。他反反复复讲着关于他的郑老师,郑老师如何善良,在他坐牢的十年里如何忍辱负重艰难度日,如何含辛茹苦把才一岁、两岁的一双儿子带大,当时才二十三岁年轻漂亮的郑老师(部队文工团舞蹈演员)面对多少男人纠缠的麻烦……他对她感激不尽,一定要加倍报答。现在,他每天如何为郑老师买早餐,中午煮面条,晚上做饭菜,郑老师长郑老师短……想起几年前在沙坪坝第一次碰到汪进,他手里的米口袋。

他问我,齐家贞,你三十几了? 我答,都四十二呐。啊,齐家贞都满四十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过不久他忘了 ,又问我,喂,齐家贞你今年多大,四十岁满了吗? 什么? 四十三! 光阴似箭,光阴似箭喔。

每次分手,汪进叮嘱我,你赶快回厂,还有半个多小时可以休息,你说过中午一定要打个盹,不然下午要头昏。

汪进对我曾经有过的汹涌的激情已经被小溪流水的温馨替代。我深感安慰,没有非分的期盼。

我知道,我的生命中,不会再有一个二十几年前曾经爱过我,现在仍然关心爱护放不下我的男人;我知道,无论我现在多么经常的思念他,并且后悔我几次错过了他,今生今世我与汪进只能是挚友。他与郑老师很和睦,他的家庭很美满。

我心里藏着个愿望,生难同床枕,死愿共墓穴。

我眼睛潮湿了,幻想里看见一座大坟墓,埋着他和我。坟墓上刚刚长出两棵小树,一棵高瘦,一棵矮小。孩子们在周围嬉戏,采野花追蝴蝶。一个小男孩爬上坟头,正想拔起小树玩 ,旁边的大女孩赶紧制止:“你看,”她指着墓碑:“上面写着他们的故事,你不能把他俩拆散。”两棵树长啊长啊,长了很多年很多年,都长成了大树,还是一棵高瘦,一棵矮小。太阳从东边高瘦的树那头洒下灼热的光芒,矮小的树拍手说:“大树下面好荫凉。”太阳从他俩的西边掠过去,高瘦的大树说:“我俩一起沐浴在夕阳里。”又长了很多年很多年,高瘦的大树老了,他慢慢地朝矮小的树弯下腰,矮小的树也老了,她吃力地踮起脚尖迎上去,两棵树交错在一起,像一对情侣紧紧拥抱,永远拥抱。

终于,在向蓉丽儿子入重点中学一年半后,在向蓉丽两口子一再邀请下,汪进答应和我一起去她家吃晚饭。

那天,去得太早铁将军把门,夫妇俩采购忙去了。我俩向邻居借了两个方板凳,干脆坐在蓉丽门口聊天。多惬意啊,我们海阔天空谈笑风生;多难得啊,二十二年来,不可多得的几次。我们像孩子一样快乐逍遥,胡说无忌,难得如此忘情忘景。但愿那两夫妻在百货公司菜市场多转几小时,恩赐我俩无拘无束继续聊。

晚宴是丰盛的,主人是热情的,两个男人喝了一些酒,我俩九点告辞。从五楼往下走,走出楼口,走到街上,他应当朝西,我应当朝东,我俩准备分手。

这是初春之夜,树枝在轻轻的萌动中抽出新芽,幻想着叶满枝头的明天;小草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努力把孕育着的美梦变成绿茵;庄稼在春雨的滋润下拔节而长,人们在春天的召唤里渴望爱情。

春天的夜风,吹拂着我俩发烫的脸,吹进我俩悸动的心。这两颗心等待了二十二年,等待得已经太久,还要等待到何时。

我对汪进说再见,可汪进的回答令我心惊肉跳,他说,今晚我要去你那里。

顷顷波涛在胸中掀起,我在波涛里挣扎沉浮,周身颤抖没有力气,我恨不得投入他的怀抱,让他托住我的头听我的哭诉,我盼望的就是这一天。

可是,我不能。不仅因为他的身边有女人,而且此时,我第五次搬出,正在艰难地磕头作揖求离婚,我对自己说,你得把自己管紧。我背过身去,双手撑在路边的石栏杆上,希求借到一点力量,把我被搅乱的心镇静下去。

半晌,我听见自己声音微弱颤抖地对汪进说:“不行,你得回你的家。”

汪进抗议:“齐家贞,二十多年了,你一点没变,你还在犹豫,你要犹豫到哪一天,海枯石烂? 海水枯了,石头烂了,你以为你胜利了?你以为我胜利了?都不!这是死神的胜利。我们这一生失去得太多太多,万分之一都寻找不回来了。我俩什么都没有拥有过,我没拥有过你,你没拥有过我,这一生都快要走到尽头了。我知道你,你很聪明,很诚实,能吃苦有志向,有一天你将出国,我相信你会有造化。我也了解我自己,我活着完全是在混,只是在挣钱,为报郑老师的恩,为向两个儿子赎罪。我是行尸走肉,我是混世魔王,说着违心的话,做着根本不想做的事,讨厌的人你得与他友好地打交道,喜爱的人你不得不与她拉开距离。我这个混世魔王就这样混到底,完全没有梦,完全不是当年的我自己。”他靠近我一点,讲话的声音却更响: “有人说我是伪君子大滑头,对,我是。对那些假情假意的讨厌人,我为什么要说真话,我就得口是心非做两面派,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否则我就混不下去,活不了人。但是,有一件事我还保留着真心,那就是对你。我对你付出的是一片真情,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几十年来,你这个侃侃而谈的中学生,你那双清纯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想起这双清纯的眼睛,我就会心痛,就想为她做点什么事情。我服从命运的安排,在生活的浊浪里翻滚,知道你在哪里,我并没有主动上门找你。是命运安排我们不期而遇,我踌躇再三,三年半之后的今天,我不能再等待。不管你今后有多成功,成功只属于你。我,不是将来,我不知道将来会是怎么样,而是现在,我现在就要你。我要我的成功,我要我的胜利,而不是等待到我六十岁七十岁以后!”

我心情复杂,欲望像海潮澎湃,理智向欲望开战,理智既想批准又不敢批准,它惧怕后果。最近这数年,我俩间只隔着一层薄纸,靠它维持着“友情”。今晚,薄纸捅破,我深感欣喜,又唯恐因此丧失了安全——一种道德的自我欺骗。

我无法与他对话,我知道,只要开口,等于水坝开了闸,我会号啕大哭,我会服从,不知道将要干出什么事情,惊天动地。

是啊,我们这一生错失了许多许多,失去的是九牛,哪怕现在偷着躲着向生活讨回一毛,九牛之一毛,何错之有。

差一点点,我就要同意汪进一起回去了。但是,一转念,纸包不住火,可怕的邻居们的流言蜚语,如果传到这间黑屋子的主人,我大弟媳的耳朵里,自己丢人现眼不打紧,难以想象她将愤怒到何种程度。我不能把耻辱带给这位有洁癖的人,她直线思维的大脑,绝对听不进任何解释。

海潮退却,我决定拒绝。

转过身来,我走近汪进身旁,用手沉重地朝他家的方向指指,忍住要流出来的泪水,推了推他,示意他过马路。他睁大眼睛盯着我,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惊讶。他望着我,好象望着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不可思议的女人。他不知道,刚才的时间里,我脑子究竟转了多少圈,究竟想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爱上的齐家贞,二十二年后同二十二年前一点不变,冷酷无情,丧失人性。

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正好,有一部我要坐的九路车进站,他说,好吧,那你就上车吧。我不肯,我耽心他跟在我后面也上来,我要他过马路先上车我才走。他站着不动,朝我连连摇头,能想象出他心里有多么失望,失望我的拒绝,失望我对他的不信任。

终于,汪进朝我点点头,表示告别,开始横穿马路,我望着他,和他的体形一样,他走路的姿势也很优美。我身不由己地跟在他后面,像押送囚犯,直到他上了车,关了车门,我才放心地离去。

一回到家,我就倒在枕头上大哭,后悔得要命,好像世界走到了尽头。

我责问自己究竟在干啥,如此违心地拒绝了汪进。几个月来,我越来越喜欢他,越来越思念他。我多么遗憾在四队时把自己的心伪装得那么若无其事,以至于他以为我对他毫无好感,以至于在咫尺之遥的就业队,他也一直回避我。为什么出狱后,我不能抛开矜持与骄傲鼓起勇气去找他,告诉他“其实我也很喜欢你”。当时,他的郑老师早已同他离婚,当时,我是个完全的自由人,我错失了机会,我错失了他。现在,哪怕知道我俩今生无缘,我不是依然幻想着,同桌吃饭的男人是他,同床睡觉的男人是他,但愿女儿的父亲不是柳其畅而是汪进吗?

今天晚上,我长久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我却惊慌失措愚蠢地当了逃兵。更恶劣的是,我还跟在后面押送,加倍伤害了他。我痛悔,我痛恨,弄不清自己是个什么人。噢,假如今晚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爽爽快快地让他来,那该多好!

汪进说过:“只有傻瓜,才会放弃我。”二十二年前,我做了傻瓜,这一次,我不愿意再做傻瓜,绝不再次失去他。十天后,“你快来吧,我的爱”,一封简短的点字可燃的信,把汪进请到了我的小黑屋里。他得意洋洋地说:“我最清楚,对你,我付出了多少真情,这件事不可能就此拉倒。”

小黑屋大放光明,我们为小黑屋创造太阳。遥远的记忆被召唤回来,我们又变得年轻,我才二十二岁,他才二十八。他拥有了我这个侃侃而谈的中学生,我拥有了这位白玉雕塑银辉眩目的男人。

这个大半生都在与苦难搏斗的女人,在爱情的烈火中融化。那晚,我做了个梦。那堵和高婆婆高爷爷合用的墙,变成了一个电影大屏幕,我和汪进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都映显在屏幕上,邻居们全部是观众,正襟危坐观看我俩的表演。我被惊醒,木板床很硬,看看自己,正睡在汪进柔韧的臂弯里,墙,并不透明。

我觉得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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