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架野人传说-中共制造的第三个品种

这是我大学三年级时的日记节选。我到神农架去的目的只是为了民歌,那些淳朴的、醉人的、痴迷的、狂放的歌,偏偏我又有了如此的巧遇。我承诺过守口如瓶,但是我心里十分明白,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一定要把真相告诉人们,决不会永远沉默到底。沉默下去,我的心里总不能平静。

一九八一年七月十日 晴

午饭时间,左苏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湖北省委的老爷子喜欢打猎过瘾,就让交际处的小干部们物色一两个真会打猎的枪手,一起到深山老林里去尝尝野味。郭健是省委机关职工的孩子,当兵的时候枪法好,就被借调来省直机关工作,隔三差五陪着老爷子上神农架打猎。神农架那边的农民,老人们穿的仍是古式的衣服,男女老少依旧保持传统的风俗,隔山对话不方便,唱一首民歌,表一份情。这样的地方如今只怕不多了,或许我应该去一趟。既然我选择了民间文学专业,怎能没有一次田野作业的经验呢?于是我们组织了一个考察队,郭健是队员之一。

一九八一年八月七日 晴

今天到了板仓,遇到司法处的年轻人谭邦道。他回木鱼坪探亲时,听见几位老人在谈野人的事,原以为是讲古代的事,一问原来是上个月的事。

一九八一年八月八日 晴

晚上,我正准备洗澡,一位女青年来敲门。她自我介绍,是林区会计科的职员。她说她的妈妈听到我中午在唱民歌,很想见见我。她的母亲是林区妇联的干部,有病在家休养。她低声说,母亲可能患的是癌,盼我能尽量满足她。我跟着这位打扮入时的姑娘走进机关宿舍。

她的母亲叫冯静美,看上去不到五十岁,一口当地方言,肤色却明显比一般妇女白净。她问我为什么收集民歌,我说了民间文学的价值。她听了,眼睛里露出兴奋的光。她说,她有一本旧时的赞本。当地人把他们的民歌手抄本叫做赞本。她告诉我,这是她父亲留下的。她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本毛边纸的抄本,抄的都是本地的民歌。工整的繁体毛笔字,几首民歌都是五句子,旁边还写着工尺谱。第一首是《戒指》:“远望姐儿穿身黄,十指戒箍摆成行。一不是娘家陪嫁的礼,二不是婆家攒私房,一个戒箍子一个郎。”看来老人当年也是个行家,可惜内容并不多,我已搜集到的民歌比他的更多、更详细。

冯静美起先说“我父亲不在了”,后来又说“或许还活着”。我听了一惊:“他在哪儿呢?”她迟疑了片刻说:“这话我多年都不敢说啊。当年野人的事,不许人说的。土改的时候,有的地主受不了斗争、挨打,就跑进了深山老林。我父亲他也走了,从此没有回来。我父亲当年在邻县教书,解放时我才十五岁。父亲是长子,爷爷死了,他三十岁出头,地主帽子就戴到他头上。他发现太可怕,逃出村子。过了十多天,我妈妈也上了山。民兵上山打土匪,开了枪,母亲被抬回来,已经咽了气。我当时很害怕,土改工作队的崔政委把我接去。我识字,能给工作队写文书,一年以后,我就跟他结了婚。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老崔是林区公路局长。两派武斗双方扔石头,他去劝架,不知谁扔的石头不巧刚好打中他的脑袋,当场遍地是鲜血,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他死以后,我翻出他的一些遗物,意外地发现他收藏了一本赞本,我认得出是我父亲当年留下的。我听说你是上海的大学生,专门来收民歌,就想给你看看。”

我很快抄下了我没有收集到的几首,以及乐谱。她的女儿跟许多时髦年轻人一样,对农民的土语民歌不屑一顾,早已转身出去了。

我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去找父亲,她叹息一声,说:“是啊,我哪里没有想过。可是他是地主,我嫁给了老崔,老崔不让。他说了,就是他愿意找,找回来也没有好结果啊。我好不容易入了共青团,一直要靠拢组织。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没人时已经斗得死去活来,真找出个大活人来,不是找死吗?或许他在山林里住着,虽然衣食不周,倒还悠闲着点儿。文革那一阵,各生产队的地主富农被打得那么惨,我反而多少觉得他还是走了干净。”

她的眼泪不住地流,我对她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太伤心,我给你唱一首民歌吧。”我翻开她的赞本,有一首《青山》,我唱到:“每日开门见青山,山上青色不改换。我问青山何日老,青山问我几时闲?人学青山难上难。”听我轻轻地唱,她又忍不住老泪纵横,说她依稀记得当年乡亲们和父亲也唱过这首歌,仿佛今天才真正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一九八一年八月九日 晴

昨天晚上听了冯静美的故事,联想起神农架野人的信息,我心头烦乱,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既入睡,我做了一个梦。这里离谭邦道说的老人们发现野人的地方不远。梦中,我背上背囊,信步朝山里走去。离开公路,走进深山,天气很好,草地也松软。据说当年薛丁山在这里养马屯兵,果然是一片好草场。

穿过草场,又是丛林和山坡。忽然,我看见林中好象有一个人影。是的,一个身材高大的背影。红棕的毛,没有衣服。野人?我惊呆了。是的,没有错。可是太远,看不清楚。我想去接近他,可是踩着杂草,脚下发出哗哗的响声,那背影立刻向山里奔去。我想去追,可是我明白,奔跑登山,穿越荆棘林莽,我绝不是他的对手,几秒钟后他就会无影无踪,解开背囊拿照相机也根本来不及。

我该怎么办?有了。远离人间的人会眷恋人间的歌,我深深喘了一口气,放开歌喉,唱起了五句子《戒指》。我唱的是地道的本地方言,旋律也模仿得尽可能准确。那个背影忽然停住了。我一面唱歌,一面向他接近,《戒指》唱完了,接着唱《青山》,唱《花鞋花伞》:“姐儿住在花树坪,看倒(着)看倒长成人。脚穿花鞋花树下走,手拿花伞花树上行,花上加花爱煞人。”我还唱出了“穿声号子”的穿插技巧。

他似乎已经转过身来,躲在一丛灌木的背后。我跟他只相距十米左右了,他又开始退却。为了不让他害怕,我停住不动,唱完所有我能背得下歌词的十来首民歌。他静静地听,没有任何回应。我开始讲话,我说我是来收集民歌的学生,我喜爱民歌,我看过你抄写的民歌,冯静美想念你。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冷场了几秒钟。我听到一种苍老浓重的声音,因为是方言,我很难立刻明白。忽然,我觉得我懂了,他说的是“不足为外人道也”。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我是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放心!”我答应他。忽然那身影向后一跃,钻入了丛林。我走上前,穿过灌木丛,眼前是一片林海。

梦醒来,梦中林间的松涛还在耳畔回响。我不禁陷入思索:冯静美的父亲今天是否可能真的还活着,以我梦中的这位野人的方式活着?或者,他就是冯静美的父亲?我希望他是。昔日的语言他已经不再使用,几十年孤独的光阴里,或许他只是在反复吟咏他少年时读过和青年时教过的古文和他挚爱过的民歌。土地、房屋都已被分去,妻子被枪杀,女儿跟人而去,人间万物他已无心眷恋,竟把山林当作了他的桃花源。

自此以后,除了民歌,我怕谈神农架,更绝口不谈野人。我希望今后的考察队里也绝对不要再有郭健那样的神枪手。

附:神农架野人的第三个品种焦国标荐文

神农架野人的传说太久太多了,每个中国人的大脑里都形成了自己关于神农架野人的观念。在我大脑里形成的关于神农架野人的印象里,神农架野人有两种:一种属于某种迄今未明的生物,另一种属于一种超自然的神秘鬼怪。拜读了本期彭小明先生的大作《神农架日记节选》,我的关于神农架野人的分类知识一下子增加了三分之一,即神农架野人还有第三种——因社会政治原因逃进神农架从此与人世隔绝的与我们一模一样的普通人。

彭小明是复旦大学中文系78级的学生,现居德国。三年级(1981年)暑假期间,他曾去神农架进行民歌采风。此行固然采集到许多“淳朴的、醉人的、痴迷的、狂放的歌”,更听到了一些流传于当地而不为外人所不知的关于神农架野人的故事。他们告诉他,外间传说的神农架野人,其实并非野人,而是从人间逃入深山的地主富农。日记中冯静美(化名)的故事,就是林区一个妇女干部讲给小明听的。“冯静美的家庭故事梗概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是给我的震撼是难以磨灭的。”小明兄在日前发给我的Email中写道。当时那里的干部们特别叮嘱小明,这种消息“过去一直不让泄”,因而告诫小明不要对外讲。

汉语里无主(语)句很多——过去谁不让外泄?这里省略了主语,当然是当地政府。小明向他们承诺,保证守口如瓶。“但是我心里十分明白,到了适当的时候,我一定要把真相告诉人们,决不会永远沉默到底。沉默下去,我的心里总不能平静。”

小明在另一篇写给我的Email中说:“我一直觉得要把这个真相告诉世人。共产党的样板戏《白毛女》是一个关于白毛仙姑的传说,但是并不排除它的历史真实性。我听到的这一传闻,也很可能是一个真实客观的存在。”白毛仙姑的故事,事实已经证明确有其原型。我坚信,让彭小明先生30年来一直内心不安的冯家故事,也一定是神农架地区确曾发生的真实的历史。

神农架野人的传说比地主富农的历史长久得多。换言之,在共产党制造地主富农之前,神农架早已有野人。不用说,那时的第三种野人不是被土改、镇反等政治运动逼进神农架的地主富农反革命,而是因其他社会政治原因不得不逃进深山、远离尘世的弃民。我在给小明兄的回信中写道:“如此说来,当今传说的神农架野人有一个另外的来源,即政治贱民;那么历史上神农架的野人也完全可能有一部分是因社会政治原因变成的野人。公开冯家的故事,意义非同寻常。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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