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江与药庆卫
卫生部发布的《老年人跌倒干预技术指南》引来波澜一片,多有发言者斥责卫生部这个《指南》仅仅关注技术层面,而偏离了民众所关注的道德争议,“非常可笑”。以至于昨日新浪微博就已组织讨论:“老人跌倒是否扶起有标准了,你能hold住么?”
时评家hold不住,他们叹息“扶起老人先是个法律问题后才是技术活”、“‘怎么救’是第二步问题”。李晓亮在《华西都市报》认定“老人倒了你得扶,然后才是怎么扶”:“就如反腐一样,反腐决心和信心,才是根本。而那些花样翻新的技术依赖症,只是舍本逐末的哗众之举”;《东方早报》更允许沈彬语带嘲讽,认为“最高法也该出台‘扶老人法律指南’”。不过,虽然《京华时报》头条评论也说《“最需要的“扶老指南”不是技术”》,已然同属京报集团的《新京报》愿意讲解一番《扶跌倒老人需‘道德’,也需‘技术’》的道理:“卫生部此举并无不妥……道德其实并非唯一的决定因素,找到那些技术和制度的不足并改进,也是解决问题的重要路径。这往往是被很多‘道德批判’所淹没的问题。”
商业门户晨间推介官方释疑:根据《新京报》引述,“卫生部官员昨日称,伤害干预系列技术指南的制定历时两年多时间,与近期的社会事件无关……所有人跌倒都应该去帮扶,这是中华民族的美德,指南谈的是技术问题,不应变成伦理问题。”
不过,这仍然难挡腾讯《今日话题》之问:“民众对《指南》的关切,实质仍然是近期众多‘扶老人’争议的延续。然而,卫生部的这个不合时宜的《指南》却毫无疑问加剧了人们对‘扶老人’的担忧:这个社会还扶得起老人吗?”
二
betway体育手机网 的网络人肉搜索对象是晋0•00888奥迪车主,与他同行的宝马车主已被多家媒体今日指称系军人歌唱家李双江之子,15岁,无驾照。五大商业门户均在新闻首页推荐此条消息,腾讯和凤凰网用加粗字体引述《李双江15岁儿子开宝马打人,大喊“谁敢打110”》。
线索再次来自于弱势群体的网络爆料。根据发帖者描述,“9月6日晚北京海淀西山华府小区南门,一辆无照宝马和牌照为晋O00888的奥迪车主(两人不超20岁),在小区门口暴打一对别克车主夫妇,不理会求饶和其5岁孩子的哭喊,叫嚣:‘谁敢打110!’丈夫头被打破被送往医院。”
伴随着车后座那个疑似冲锋枪的物体,以及人民大会堂出入证,这两辆被现场拍下的豪华轿车迅速成为传播热点。其中,有照可循的奥迪在昨天迅速被曝系山西省国税局局长座驾,汹汹舆情之下,山西新闻网在昨晚引述国税局声明,称“2004年8月,该车牌已上交山西省交警部门,山西省国税局不再使用,此事件与我局无关。”
山西国税暂时逃脱干系,可著名歌唱家逃不了干系。李双江的名字在昨晚即获确认,已有网民将“我爸是李刚”就此改编为“我爸李双江”,虽然《南方都市报》上还是以“记者昨晚致电该歌唱家,未获证实”未予点名,但在皇城根下的《京华时报》封面上,已经赫然展现特权车辆欺凌平民的大幅漫画,《疑李双江15岁子,违法开车又打人。另一“晋O”牌照司机参与打人,该牌照已有36次违法记录》。《新京报》更是为此人身份下了定论,除了用头版刊出现场画面,还在文末引述一位匿名人士电话,称宝马驾驶者“平时性格就比较狂妄,总觉得自己的爸爸是李双江就了不起,经常在我们面前炫耀。”
晨间,新浪配发来自王石川的火线愤怒,《李双江别让红星“罩”儿去战斗》:“李双江,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唱歌唱到将军,前不久还获评‘共和国脊梁’称号,常以‘德艺双馨’游走于公共视野之中。但这一次,老子的一世英名被孽子毁了!”文章引用当年李双江谈到老来得子时“还没有打,自己的眼泪先掉下来”的心情,大喊一句“现实的讽刺性在于,你不打儿子,儿子就出去打别人!你不教子,他就坑爹!”
作者就此将门“虎”子发出警报,“当前的社会空气日益干燥,一点就爆”:“如果某些富二代、官二代继续耀武扬威,只会加剧社会对立,如果继续享有特权、欺凌弱者,只会玩火自焚。正如有网友所称,这是在造自己的棺材,公众看着你左钉一块板、右上一块漆,等造的差不多了,大家一拥而上把您老抬进去。别以为这是夸张,民怨的每一次爆发,都可能是压垮特权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根一根地压下去,总会逐特权于无形。”
凤凰网有自己的编辑技巧,新闻专题已然建成,除了推荐类似《从李双江儿子所为看“权势二代”张狂的制度空间》的光明网评论外,还找出那篇李双江四年前的两会访谈记录,这位7旬老父亲当时说,“这代人是我们的希望,这是中国人的希望……孩子总归学不坏,因为我们所给他的东西都是正面的东西。”文前编者按如下:“此文系新华网原发于2007年3月6日,凤凰网特此重新发布,以飨读者。”
三
“军二代”,开车肇事,行凶逃逸--这些词汇是否让你想起另一个人?是的,药家鑫。只不过,从现在汇总的各方情形看,李双江更像你原来以为的药庆卫,而药庆卫自己,并非那种“军代表”。
当然,还是有海量民众坚守在“杀人偿命,无需多言”的立场上不曾动摇,不过,也确实有一些人发生了态度变化。对那些反思者来说,人人喊杀的义愤填膺之后,现在是情何以堪的追悔莫及。药家鑫的这条命,在两个月前带来了正义感,现在则换成了欺骗感。
拜张显所赐。在那些为药家鑫洗脱“军二代”原罪的报道出现后,越来越多曾听信那位“激情”代理人的发言者,终于醒悟自己当初只是受人利用的“民意之枪”,是陷入了人家依靠渲染贫富差距、权钱交易、司法腐败而设的“正义之局”――药家鑫或许确实该死,但那些附加其上的骂名更像是这个瘦弱大学生为时代背上的罪孽。
最初让人唏嘘的“拨乱反正”是7月17日发表的一篇博客,源自网民“小侯”对药家的探访。文中,目睹儿子走向刑场的药庆卫夫妇失声痛哭,辩解自己只是寻常人家而非所谓“李刚第二”,痛恨于张显的“刁钻”文字,无奈于“受害人的背后存在着一只推手,这只推手一直通动媒体、网络。”根据《南方周末》当时引述,“大多数网民留言,看完心里很难过……谣言是捅向这个社会的‘第九刀’。”
不是所有人都能原谅,药庆卫在网络上仍能每天收获大量类似“死得活该”的唾弃,一些坚持认为药家鑫理当千刀万剐的留言者嘲笑这位父亲“怎么好意思出来喊冤”。但,“死都死了,都原谅吧”、“两个家庭都是受害者”——虽然仍然认为“钢琴男”理当一死,但愿意在这个时刻向丧子夫妇投以宽容同情的人确在增多。
8月4日,距儿子伏法已近两月,药庆卫诉张显“侵犯名誉权”正式立案。根据次日《京华时报》引述药家代理人兰和指控,“药家鑫犯罪不意味其父母应该受到株连,要忍受各种谩骂、侮辱和诽谤,被人通过各种介质妖魔化。张显在其开设的多个微博、博客上捏造药庆卫是‘官僚’‘富商’等,并暗指药家动用关系拖延、阻挠诉讼程序,被告利用网络传播速度快、传播范围广等特性,煽动民众对原告及家属的敌视和仇恨”。这位律师还举证,当药庆卫要求赔礼道歉时,张显不仅明确拒绝,更在其后的微博中屡屡用“杀人犯的父母”攻击。
此时,张显已有回应。这位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副教授自称“问心无愧”,并对自己微博发布内容作出说明:“我作为原告代理人有着比别人对药家更强的一种好奇心,在网上看到些消息就粘贴到自己的微博中。对于是否属实,作为一个公民我无权调查别人的隐私。”并再次体现自己的“激情”文风,“一切幻想都是无用的!没有张显作代理,药家鑫一样被公正法律判死刑!家里没有四套房和200平米住宅,药家鑫也一样会判死刑!药庆卫不是军官药家鑫不是军二代,药家鑫也一样会判死刑!药庆卫是穷人药家鑫不是富二代,药家鑫也一样会判死刑!药家鑫的外公是穷的退休职工,药家鑫也一样会判死刑!”
这些身后纷扰,让药家鑫这个名字再次回到媒体视野中。8月11日,广州日报将此间事态形容为药案“第三季”,提要设问:“当初舆论的一边倒,是否与张显‘捏造不实言论’误导公众有关?药家鑫是‘狂傲的官二代’吗?死者家属‘要命不要钱’是否是受人挑拨所致?”根据文章总结,与“选择了主动缺席”的药家相比,张显“非常乐于表达”,“身为教师的他就像备课一样,把药案的案情整理得井然有序,媒体有问必答。”而正是这种对比加剧了舆论一边倒,令张显的主观猜疑得到强化,“不断有网友将各种有关药家‘背景’的传闻通过私信、评论的方式转给他,张显乐于挑选一些‘猛料’,发到自己的微博上……在张显的文字中,网友们看到傲慢、无理的药家形象。”
张显拒绝向药家道歉时,理由是“在中国还没有因引用他人的话语,而说引用者造谣,需要向另一方道歉的。也没有听说过罪犯家属要求受害方因语言问题而道歉的怪事。”的确,张显有太多盟友,他们不仅向这位受害者代理人提供或真或假的罪证,还与他齐声怒斥一审法院、CCTV以及李玫瑾的“阴险图谋”。在那个快意恩仇时刻,意欲值此讨论中国死刑存废问题的人也被要求闭嘴,“杀了药家鑫之后再讨论该不该废死”。
8月14日晚,此前因为“不平衡报道”而加重司法黑幕想象、让药家百口莫辩的央视决定播出《看见》,由素有知性冷静之名的柴静与药家父母及死者张妙父亲对谈。镜头再次证明药家所住是修建于1990年代的工厂宿舍,药父转业时退役金每个月是两千多元钱,那辆把大学生送上杀人灭口之路的汽车是“因为心疼儿子,药家父母拿出了家里十万元钱的积蓄,又借了四万元”而买。
柴静问药家鑫的母亲:“可以可能有人会说那为什么你们不早点说出来?”段瑞华答:“不管咋说,是我儿子已经错在先了,你再怎么解释都是无济于事的。”柴静再问:“但是当时外界确实有很多揣测,会认为说你们会利用这样的背景去干预司法?”段瑞华答:“你看我们就没有往那么复杂的去想。”
这档央视新栏目由此成名,众多报章、网站转载报道跟进采访。8月19日,搜狐就此发动微博论战,药庆卫的代理律师兰和于此批评“只有实体正义诉求,完全无视程序正义的网络暴民式的‘张显现象’”。他认为这是一个需要集体反思的现象:“不否认,张显是有正义初衷的,但在实现正义的过程中,他充分发挥了自媒体的技术优势,将各种言语不加选择地向全社会传播。这个社会需要的是尊重道德与法律的理性正义,而非被暴戾情绪绑架的失控的正义。”
临时爽约的张显出现在三天后的《中国青年报》上,强调“发起舆论监督是我当时唯一的路”。针对记者“您的(代理人)特殊身份会为您转载的质疑和猜测,增加可信度”的提问,这位副教授的回答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没有法律素养,也不懂得程序。我仅仅懂得天理和公道。”文中,虽然否认“舆论即正义”,但他更坚持“发起舆论监督是我当时唯一的路”,“程序正义是我们人类的文明……但对草根讲程序正义,我认为不符合目前的国情,因为我们国家现阶段很多因素都没有达到。”
在《药家鑫之父诉张显直指不实信息之殇》之后,8月27日,这份团中央机关报再以几近整版刊出《药家鑫走后》,展示药家鑫家书、药庆卫的转业证,以及那处破败小区。访谈中,这位自称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但也没有多少存款的转业军人再次否认自己当初“不见面,不道歉,等法院”,继而叹息“那个时候舆论感觉是‘谁调解谁腐败’,没人敢调解。”当记者问及那些令药案舆情一发不可收拾的庭外因素,例如“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当庭发问卷征求量刑意见”、“李玫瑾教授在电视上提到‘钢琴杀人说’”、“药家鑫在看守所里唱《传奇》的视频能流传出来”时,药父辩解:“以我的身份,怎么能主宰法院和政府呢?”;“舆论有那么多意见,很多都是对立的,不能说对你有利的就是‘民意’,偏向我的就是‘我找了人’,这说不通。”
针对张显“由于时间不允许,转载的一些猜测性言论没有时间一一核实”的回应,药庆卫的理解是:“有些东西,比如对案子的理论探讨,你可以摆事实、列法条;但你说我‘干扰司法’、是‘军队蛀虫’,这种给我定性的结论,起码要有一两条证据的,没有证据的‘扣帽子’,我认为已经超出言论自由的范围了。”被戴上“军代表”帽子的他愤慨责问,“请问一个转业军人跟一个大学副教授,谁的地位更高呢?”
8月26日,央广播出张显同期声,他宣布准备应诉,“对于我来说这是一场无聊的游戏,我就陪他玩吧。”就是这句“陪他玩”,以及8月15日《法制日报》中张显所言“药家鑫父亲的名誉跟张妙的生命相比不足一提”,让药庆卫以此为据提出增加诉讼请求。根据媒体本周一引述,张显被要求增加一元钱精神损害赔偿,并将道歉形式及内容具体化,即在多家媒体连续30天刊登不少于3000字的道歉信。人民网随即采访被告,得到的回答是:“这个玩笑开大了。我一个平民百姓,能在这么多家媒体刊发3000字的道歉信?这肯定是不可能实现的。”
药庆卫“不希望药家鑫案成为一种舆论维权模式”,但在他的反对者看来,起诉张显侵犯名誉权就是为了“翻案”,甚至有人已列出三步走的“路线图”。不过,在中国正式媒体平台上,与死刑判决前那些有关药家鑫生成土壤的论辩相比,现在得到机会并且愿意发言的知识分子们集中反思检讨,呼吁警惕“网络伤害”,愿意为药庆卫夫妇讨个名声上的公道。
在8月18日一期中,曾被张显指控“为药家鑫求情”的《南方周末》放上这位代理人当初第一个奔出法庭向媒体宣布死刑判决结果的图片,发问“张显,你多说了什么?”提要写道,“在司法不公开、司法公信力不彰的当下中国,应该如何规范公民代理人、律师、检察官的法庭外言论,张显案或是反思这个问题的良机。”
《“正义表达”的道德与法律边界在哪里》、《正义岂能靠谎言煽动舆论实现》、《“监督”的辞典里岂容谎言栖身》、《“善的目的”无法为“不择手段”担保》、《“张显现象”值得社会反思》、《药案第二季,舆论别再搞“株连”》、《愿“舆论即正义”得到反思》、《不必对药庆卫打官司“说不”》、《药家鑫父亲索赔1元并非儿戏》、《“杀人犯的父母”也需要公道》、《公道面前,请吐出那口“仇恨”的狼奶》……从《法制日报》到《新京报》,从人民网到红网,药庆卫获得了恐怕他在这个夏天前难以想象的精英声援。
华东政法大学司法研究中心主任游伟8月19日通过《检察日报》版面宣讲“药家鑫父亲名誉维权的启示”,呼吁“当类似药家鑫故意杀人之类的案件进入公众视野,并渐渐演变成‘公共事件’时,网络舆论的‘围观’和时事评论家们必须保持必要的理性与克制……不能以情感替代法律、以道德进行审判...更不可利用网络传媒哗众取宠,或者别有居心地编‘故事’、博‘眼球’,贬低别人的人格和损害他人的名誉。”
不过,也有千龙网来稿,愿意以“错了,也没错”来定义张显言行,强调“药家鑫案中的‘网络伤害’并不能孤立看待,这并不是哪一个人或说网民的错。如果现实中公平正义依旧缺乏强有力的制度支撑,那么网络舆论的‘伤害’怕是难以避免,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情绪出口,一个追求公正的必要方式。”
《新世纪周刊》则邀得香港大学法律学院助理教授郑戈撰文,由其讲解这场互相抨击毫不留情的“文化战争”:“在人权文化尚未扎根的中国,强调保护‘杀人犯’的人权很容易引起公众‘义愤’。而法律人和知识分子群体本身也处于分裂状态,内部共识尚且不存,更谈不上影响和转变民意。”
迄今,最诚恳的自省恐怕来自昨日《南方日报》--作者周虎城“作为曾经在药案中被误导的人士,谨向药庆卫先生致歉,向公众检讨。”根据这篇《被劫持的社会情绪理应反思》,作者在得知药家鑫之父药庆卫家庭的真实情况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有一定程度是受到了药案受害人张妙的代理人、西安某高校副教授张显所发所转网络言论的误导……我不得不反思自己之前的行为,在一个信息化碎片的时代,找到真实的信息是多么的重要。”文章回忆在那些群情激愤的日子里,张显“掷地有声”的“正义之言”如何点燃对特权阶层不满的社会情绪之火,只可惜,“道理不错,对象错了,其结果便是天上地下,错得离谱。这个案子已经不是药家鑫该不该死的讨论,不是张显代表张妙家庭来维权的对错,而是药庆卫要维权和张显的表达权有没有底线的问题了。”
或许,还是只有极少数人愿意公开反对药家鑫“罪该一死”,但承认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家庭并非“罪该万死”的围观者应该也确实在增多。从“一死”到“万死”,从2010年10月20日药家鑫“激情杀人”,到2011年6月7日“激情喊杀”药家鑫,社会不给民众以公正感,民众又怎么会给药家公正感?
如果确实有李双江之子这样嚣张跋扈的“军二代”,那么药家受困“军二代”之名而成为泄愤目标就在所难免。这是时代的伤口,不只八刀。
(注:本文中之点评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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