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一天,街上贴出了抓“现反”的大字报,称某公私合营厂家生产的鞋油注册商标是“东方”牌,可鞋油竟然是黑色的,不知哪位嗅觉灵敏地发现了重大“政治问题”——把“东方”和“黑”鞋油联系起来,岂不成了“东方黑”鞋油?
1968年夏季,我的母校因故停办,据说是办学方针出了问题,培养了一批“修正主义的苗子”。我家居住的部队大院,为了不至于让我们成为社会上的闲散人员,找来两个支左的战士,将十几个学生集中在小礼堂办学习班,学文化,学时事政治。那两位战士一个叫蔡忠友(化名),个头不高,挺膀,双杠悠得好,浑身是劲儿,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憷他三分。另一个姓金,名字记不起来了,清瘦,朝鲜族,据说是烈士子弟,平时看我们的眼神总是不屑一顾,以为这几个“半大小子”都是“刺头”,我们暗地里叫他“金大赖”,当面则叫他“金达莱”,他感觉那是种美誉,会挤出点儿笑模样,美滋滋的,不知听到叫他“金大赖”会不会抽我们耳光。有好事的学生欺他瘦弱,和他摔跤,往往造个“平杵”(不分胜负),他就觉得大丢面子,上课时找“碴子”(毛病)收拾你。
你说两个战士肚里能有多少“墨水”?文化课讲过啥内容一点也记不得了,打烙印的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已经展开,参加了两次居民委的批斗会,斗争“历史反革命”老于头,据说是某副省长的哥哥,陪斗的是“富农分子”老王头,本院邻居。回来后金大赖就号召我们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某地方出现了“反标”,某单位抓了几个反革命。伟大领袖那段“最高指示”要求我们背熟:“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阶级斗争”这根弦儿是绷紧了,可“不拿枪的敌人”在哪里呢?
走在街上,见到一只眼儿的,就怀疑那只假眼里装了照相机;看到拄了拐的,就认准那假腿里安了电台;恨不得抠下那假眼,掰下那假腿来看个究竟。
记得1966年夏天,有人发现新生塑料厂的反革命把“毛”字压到塑料凉鞋底上,导致满大街的长春人拎着凉鞋找厂家退货。那是一家“劳改”企业,可见那些“不拿枪的敌人”狗胆包天,贼心不死,他们就隐藏在我们身边,利用各种机会发泄心里的仇恨。
我抢到一份传单更是离奇,不妨全文照录下来:
通令
告全国万分火急,看!《欧阳海之歌》的封面多么反动。
《欧阳海之歌》这部小说是毛泽东思想的火花,是我们无产阶级英雄谱,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结晶,是毛泽东思想的新胜利,阶级敌人无孔不入,恶毒攻击,在封面上大做反动文章,诬蔑党和领袖,诬蔑英雄人物和优秀作品,空勤某部对此封面做了揭露。
1.整个图形是中国地图,但缺少台湾省。
2.马屁股和马身上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法西斯狗头。
3.欧阳海的头上有一把刺刀插向首都北京。
4.欧阳海的右脚下踏着中国共产党党旗。
5.在马的后右脚下踏着中国国旗。
6.马的后面是一条毒蛇。
7.马的(身体)中部是延安的宝塔。
8.宝塔上是蒋介石的光头。
9.在马屁股上是破烂不堪的天安门。
10.马身上写着中国。
11.在皮带扣上有蒋介石的狗头。
12.有一个所谓的美女趴在欧阳海的身上。
现将我们(新)揭发的问题写出:
1.欧阳海是投降姿势,头和身不符。
2.欧阳海的右大腿上(很明显)是只兔子。
3.将书倒过来(看),在欧阳海的身上,有国民党军官的狗头。
4.马屁股下有《毛主席在延安整风报告》的图。
5.欧阳海的手不像只人手,像只怪物。
6.欧阳海腿右侧有一条毒蛇。
7.欧阳海的右脚中断,头部负伤。
8.欧阳海腿右侧(又)有一条毒蛇。
9.马的腹部有一个人头。
10.封面红底、白底、黑底的颜色有严重问题。
11.将书倒过来右角对地,马屁股和马身上是一个古人头。
我们希望革命群众继续揭露其反动问题,并限新华书店在48小时内向买《欧阳海之歌》的群众发出通知,全部撕掉、销毁这张封面,限令出版社在五天内印发新的《欧阳海之歌》的封面,并发给买《欧阳海之歌》的群众,如果发生意外问题,完全由新华书店和出版社负责。
河南鹤壁市矿山机械厂
半工半读学校红卫兵战斗队
鹤壁市矿物局反修矿
安阳红卫师范
北京56中
红港要武中学
北京东方红中学
今天拿到《欧阳海之歌》的封面,反复看那幅雕塑的图案,却怎么也不会产生那么多的“政治联想”,不知当年的小将们是如何“独具慧眼”,发现其中的“重大问题”的。
不过这张传单的确“启发”了我,突然想到,姥姥冬天戴的帽子有点“问题”,那帽子是黑色大绒面的,两侧各有一个捏成绉的花纹,很像国民党那个青天白日徽。于是回到家里翻箱倒柜,终于把那顶帽子找了出来,几剪子下去,“青天白日”变成两个窟窿,心里很是得意。为这事我成了“败家子”,被姥姥“骂”了好几天。
一天,街上贴出了抓“现反”的大字报,称某公私合营厂家生产的鞋油注册商标是“东方”牌,可鞋油竟然是黑色的,不知哪位嗅觉灵敏地发现了重大“政治问题”——把“东方”和“黑”鞋油联系起来,岂不成了“东方黑”鞋油?真是反动透顶!那个私方厂长立刻成了“现反”,被群众“专政”。金大赖也看到了那张大字报,回来后大讲特讲一番,叫我们平常多个心眼儿,发现可疑情况,立即报告。
说来也巧,第二天上课,就有人发现了“反标”。在我们用的桌子上,有人用钢笔写了5个很小的字:“东方红不了!”这还了得!昨天刚讲完“东方黑”,今天就出了“红不了”,这不是阶级敌人遥相呼应、大造反革命舆论是什么?部队大院里出现“反标”还是头一回,许多家庭妇女、老头、老太太都赶过来凑热闹。戴深度近视镜的老吴太太把鼻子都贴到桌面上了,也没看清那5个蝌蚪似的字迹。金大赖断言,肯定是这十几个学生干的。于是人人过关,都到黑板上去写“东方红”,对笔体。分析来分析去,也看不出那笔体究竟像谁写的。金大赖在每个学生的脸上扫视了一圈又一圈,拍桌子瞪眼地咋唬着,叫写“反标”的主动坦白交代,争取从宽。闹得人人心里发毛,不知所措,把几个女同学都吓哭了。“半大小子”们倒是一点儿没在乎:反正不是我写的,你能把我怎么样?有人建议报案,有人要往家领人,乱哄哄没个主意。
这时,人群里有个老头发话了,浓重的四川口音:还是不要报案了,几个娃子,都是部队子弟,能有啥子“政治目的”,放掉算了。这老头是我同学的父亲,老红军,在大院里很有威信,说话算数。别看金大赖平时挺“扬脖”(傲气),可对老红军很是敬重,见了面一定要打立正行军礼。金大赖常说,我就羡慕那老头两道长寿眉和一口的四川话,那是“老革命”的象征。
老红军一发话,替我们解了围,谁都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早听说社会上抓反革命红了眼,不小心打碎毛主席像的,喊错口号的,无意间撕“最高指示”上厕所的,都被抓了“现行”,如果今天真的抓出个小“反革命”来,不光本人的前途完蛋了,连累家里人也抬不起头来,哪家“摊”上哪家就要倒霉。所以最终达成一致:赞成不去报案,消灾免祸。金大赖也便就坡下驴,网开一面,说这件事记录在案,一经查实谁干的,立即扭送专政机关,逮捕法办。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我想那个写“反标”的家伙,当时一定会惊出一身冷汗。
来源:- 关键字搜索:
- 文革
看完这篇文章觉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