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加拿大时我十五岁。虽然在此之前已在美国住过三年了,刚进入这个文化经济各方面都与美国颇为相似的国家,心中仍然充满新鲜感。未来之前,我对这个国家所知道的仅有1、为中国人民救死扶伤的英雄白求恩是加拿大人;2、刚看过的一部很喜欢的电影《Anne of Green Gable》里的故事发生在加拿大一个叫作 Prince Edward Island 的地方。影片里宁静的生活和纯朴浓厚的人情使我沉湎在醉人的幻想里,绿绿的田野,白色的风车,高顶的粮仓,浪漫的气息,诗意的情调,和像 Anne 那样充满kind red spirits 的女孩联系起来。所以那个夏天,听说爸妈将带我去加拿大生活,就兴奋起来。
在八月的一天,将住了三年的繁华城市抛在身后,先飞往密西根停留了几日,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来到了大瀑布彼岸的加拿大。进入加拿大的第一个印象是这里人说话好象比一界之隔的美国人有耐性,口音比较正规,不像美国人语调中似乎总带有一些美国式的随便活泼的特色。加方一位女官员向我们问话时,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礼貌的笑容,不同于美国官员比较严肃的表情,回想起来,这大约和两国的文化习惯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在移民政策上,加拿大不似美国那么谨慎而已。
开车驶往爸妈计划安家的地方——London(伦敦)市,一路上视野非常辽阔,望不尽头的田野像一卷淡绿的画顺着高速公路两边延续不绝,上面偶有几座颜色鲜明的农舍,像是童话里的房屋,显得十分可爱。相比N.Y.附近高速公路两边常见的茂密的丛林,我更喜欢这无边无际的景色。面对它,可以引发关于田园生活的遐思,不过看久了,车窗外的景色也有些单调,仍然比不上《Anne of Green Gable》的多彩的画面,有人把London市誉为“花园城”,我们去的时侯却没有见到很多鲜花。这里没有什么摩天大楼,是一个不算小,也不算大的城市。最出名的是市内的一所大学,Western University,以商科的人材培训闻名全国。这个大学的校舍相当漂亮,颇有点现代派与复古色彩结合的风味。令我印象最深的还数市中心(downtown),街道很窄,人行道铺着红砖,每隔一段距离,铁铸的灯柱上挂着花盆,地上也摆着载满花的木盆。
夜晚,走在那里,来往熙攘的车辆发出的灯光与路灯汇织在一起,洒在行人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而在纽约,我是不喜欢走在夜晚的市中心的,那些高楼大厦,那些宽阔的街道,使我感到一种压迫而又荒凉的气氛。后来我去了一些London附近的城镇,发现每个地方的downtown都颇为相似,不知是不是加拿大一市容特点。这里的商店种类和美国差不多,只是许多大百货公司和连锁餐馆的名字换了一批。我发现这里有一种食物特别多,便是fish & chips,也许因为加拿大海产丰富的缘故吧,用肥美的海鱼肉做的炸鱼块和炸薯条在一起吃和汉堡炸薯条一样的受欢迎。来加拿大的第一晚,我们在餐馆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价钱不算贵,吃得也挺饱,可是吃了几回,就腻了。吃的方面,走到那里, 总是离不开中国饭。尽管刚来加拿大的那几个星期,父母没有工作,生活过得很节省,在旅馆房间里,用一个小电炉煮面条稀饭,或炖一锅碎肉和蔬菜,我无论吃什么都很香。我们先在一个汽车旅馆住了一段时期,随后搬进一个condominium,这是父母来北美以后买的第一个房子,虽不大,但足够我们三个人住了。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爸妈还满足我的要求,给我买了一套白色的家具,床上铺着萍果绿的床罩,微风不时撩起白纱窗帘,使小屋中漾着清新的气息,只可惜从窗口望出去没有绿茵和湖水,不然就可以想像成在Anne的Green Gable里了。更遗憾的是没有朋友和我分享这块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我的好朋友都在中国和美国,而在这里,重新交到知心朋友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于是在很长的时间里,这个屋子装载的寂寞多于欢笑,唯有小说和书信陪伴着我。
我在家附近的一所高中上十年级。课程和美国差不多,但是每天只上四门课,每堂课有一小时十五分钟,如果遇上不感兴趣的课或讲课乏味的老师,那就像坐无期徒刑一样。那学期我上的四门课——英语,数学,地理,体育,都不算乏味,我的体育成绩差一些,缺乏运动细胞的我无论打球还是做体操都是力不从心,苦不堪言,其它课都挺好对付。特别数学,在中国听到这两个字就提心吊胆,到了国外后竟然从“一盒鸡蛋有十二个,两盒鸡蛋有多少个?”学起,令我信心大增。上十年级后,大概是对数学不再惧怕,我突然觉得数学很有趣味,下了课还时常和老师讨论一些富有挑战性的习题。那位老师也许因此对我刮目相看,后来在我住院期间,收到一张他寄来的慰问卡片,这是我病中收到的唯一的一张卡片,令我感到一份难言的温暖。在国外的念书生涯中,和老师的关系一般很平淡,很少在校外与老师有什么联系,更很少感受到老师的关怀,因此虽然只是一张卡片,这份心意却是令我至今难忘的。
学校里的同学各种各样,有的很聪明,有的很漂亮,我心中有个偶像,即不算最聪明,也谈不上特别漂亮,她名叫Kitty,一头卷曲的金铜色的发丝,一张洒落着雀斑的脸,眼睛里有时闪烁着俏皮有时闪露着好强不服输的神色。她在学校里很有点名气,因为她是拉拉队的队长,曾经看她在全校师生前表演,站在队友们搭成的金字塔顶上,犹如一只轻快的燕子飞跃下来,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最后以一个漂亮的劈叉动作降落在地。Cheerleader是学校里被议论最多的人物,有人崇拜她们,以和她们接近为荣,有人则对她们表示不屑,说她们骄傲轻保对后一种人的看法我一般不反对,不过Kitty在我心里是个例外。这是因为她的一颦一笑都令我想起Anne,那个带给我美丽梦幻的电影里的女孩。她们不仅外貌酷似,而且我觉得她们的性格也非常相近。Kitty的成绩虽然不算出色,但是非常好学,课堂上就数她提问最多,就算是一些简单的问题,她也提出来,不怕丢丑。她也十分好强,有一次我看到她和一个男生争辩得面红耳赤,只因为那个男孩说女孩学数学不如男孩。她的这些地方都和Anne是那么相似。因为这个原因,Kitty成了我梦寐以求的朋友。我幻想着她也能把我当作她的bosom friend,她的kindred spirit,幻想着我们像Anne和Diana一样,手携着手在蔚蓝的海边,在充满神秘气氛的树林里谈诗歌,谈理想,编织少女的梦,编织五彩的人生。其实Kitty已有一个好朋友,一个胖胖的乐呵呵的女孩,倒真有点像Anne的好朋友Diana,只是没有Diana那头“乌鸦翅膀”般的黑发,在为她惋惜的同时,不禁想如果我能做Kitty的好朋友,那我们就是更理想的一对了。
也许我在心里把她当做女神一般敬仰,我从不敢主动接近她,只有一次,我不知怎么大著胆送了一块绣着熊猫的手帕给Kitty。她似乎很高兴,来向我道谢,那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我激动得什么都不会说了,心中无数想讲的话都没有说出来,竟让这唯一一次和她谈话的机会白白失去了,想起来十分懊恼。奇怪的是尽管她在我眼里活脱是Anne,问过别人,都没有这么觉得,也不知是我的眼光独特,还是联想力太丰富,把两个并不相似的人联系到一起。不管怎样,当别的女孩儿浸浸乐道她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时,我向往的却是一份纯美的友情,也不知是还没长大,还是从一开始,就对加拿大怀着一个特殊的梦。
渐渐的我也交到一些朋友,但别人都有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我对她们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寂寞仍旧占据着我的大部分时间。学校里虽有各种课外活动,我对那些活动都没有什么兴趣,放学后就回家,而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爸妈要到很晚才回来,就是一家人才一起,气氛也常是阴沉的。自从来北美后,孤独和我和父母之间不和睦的关系就一直跟随着我,我曾以为来到加拿大后,一切都会改善,我会找到Anne那样心灵相契的知音,再不会寂寞了,父母也会因生活的好转心情变愉快,对我也变得像小时侯那样温柔慈爱。可来到加拿大,来到陌生的学校,我的孤独感更多了,而父母初来此地,不认识任何人,加上工作的不如意,心情似乎更压抑了,这个新房子不仅没有带给我们一家欢乐,反而常常充斥着争吵,责骂,和哭啼的声音。当我坐在自己白色的小屋里,我常常觉得它和外面飘雪的天空一样苍白,一样凄冷。那个冬天,因感到自己视觉有问题去做检查,检查发现我双眼都患有严重的毛病,需要立刻动两次具有一些危险性的手术,医生叫我马上住院。听到这个突来的消息,我倒还没什么,可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却似乎震呆了,开车带我回家拿住院的东西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但从他微微颤动的面容,我似乎感觉到他内心激烈的情绪。
拿了东西,回到医院,护士小姐把我带到一间单人病房,里面有一张看起来十分舒适的床,窗口很大,几乎占了一面墙,那天天色灰暗,百页窗内透进的光线并不明亮,但带给房间一种温和安宁的气氛,使人心里很平静。里面还有一个雅致洁净的卫生间。没想到我会被安排住进这么好的一套病房,令我怀疑是不是这个医院病房多得用不完,因为毕竟我是一分钱不花的。这是一家London的大医院,由于设施和医术一流,方圆百里的人都来这里看玻我很幸运,就住在London市,路上不用花什么时间,而更值得庆幸的是给我看病并将为我主持手术的医生是一位眼科界的权威。当时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声,但当他为我检查这个令别的医生都束手无策的疑难病时,我感觉到他手指的轻巧娴熟,当他查出了病因并立刻决定为我动手术时,我心里并没有恐慌,也许是因为对他已有了很深的信心。后来当我对别的眼科医师讲出他的名字,看到他们肃然起敬的神色,这才知道我遇到了一位名医,不禁对自己的运气十分惊讶。据说我的病再迟一点恐怕就没救了,那简直是不堪想象,如果失去眼睛,怎么面对黑暗的人生?那对十五岁的我似乎比死还要可怕。巧的可能还不只是遇上了一位名医。想想看,两次不小的手术,高等病房的住宿,手术前后护士的服务,这一切需要一笔怎样的费用?假如让父母掏腰包,恐怕得让他们为我的眼睛倾家荡产了。幸好我来到加拿大这个医疗制度特别民主的国家,不管乞丐还是富翁只要有病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医院。
实际上那家医院并不是病房多得用不完,随便让病人住的,我刚住进那间在我眼中颇有些奢侈的病房,护士小姐就抱歉地来告诉我:临时来了一个重病号,需要我腾出这间屋子,搬到另一间。我说没关系,就跟着她来到一个像大厅的房间。里面有几十张床位,每个床位用帐幔隔开,相互距离较远,形成一个还比较宽敞隐私的空间,当然和刚才的房间相比,是天壤之别了。那时已是晚上了,妈妈来看过我因不能久留已回去了。她表现得还挺镇静,也许爸爸还未跟她讲这个手术的严重性,总之我所害怕的沉重的场面还没有出现。现在我一个人静静躺在这个大厅里,昏黄的灯光从远处幽幽地照来,觉得十分奇异,像是身在鬼火闪烁的荒野。过了一会儿,传来附近一位老太太的呻吟声,象是非常痛苦似的。护士跑过去问她怎么了,原来她只是害怕明天要做的白内障手术。护士安慰了她一阵,她仍不肯安息,护士便说:“你这种手术只要十五分钟就做好了,你旁边有一位小姑娘,明天也要做手术,她的手术复杂多了,你看她一点不紧张呢,你也不要担心”。
听到护士的话,我心里隐隐有些骄傲,却又浮起一层莫名的忧虑。明天,像是一条深深的隧道,看不见洞口的光,唯一可做的就是闭上眼睛,让命运之神带我穿过它。第二天,妈妈中午就来了,本来有爸爸陪着我就够了,妈妈原来不打算请假的,但她告诉我,上班时,她心神不定,别人问她怎么了,她告诉他们女儿今天要动手术,他们劝她今天就不要上班了,她想想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还能呆在工厂,于是就请了假来了。出国工作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请假,平时即使身体不舒服,她也不肯休息的。记得有一次我初中毕业典礼,别人父母都参加了,只有我的爸妈在加班没有来。还有一些其它节目,别的同学的家长都喜气洋洋,穿戴光鲜地来观赏,而我的父母在这样的场合从未出现过,当然我也从没要求他们参加,内心可能也不希望他们出现在这些他们所不习惯的场合,然而每当想起那些时侯,心里总觉得特别孤寂。
今天为看着我走进手术室,爸妈都来了。他们的陪同使我在等待手术的时间里,不再胡思乱想什么,可我也害怕看到他们的忧愁焦虑的神情,但是出乎意外,他们显得很平静,尤其母亲让我十分惊讶,平常为了一点小事就似乎天要塌下来的她,今天却没有露出任何担忧的情绪。相反她的神态异常柔和,多少年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态了,这让我想起小时侯,特别在病中,有妈妈在身旁,我什么都不怕。
我提出要妈妈给我讲个故事。记得小时候最爱听妈妈的故事了,无论是在夏夜乘凉时,还是在冬夜入睡前,无论妈妈给我念《安徒生童话》,还是给我讲她头脑里的故事,妈妈的故事总是那么地吸引我,给我留下多少难忘的回忆。来国外后就再没听过妈妈讲故事了,我已经长大了,也许不该再提这个要求了,可此时我却非常想听妈妈讲故事。妈妈思索了一会儿,给我讲了一个《塔里的女人》的故事。这是一个凄婉美丽的爱情故事,后来我自己也看了这本书,据说这本书曾令许多人痴迷,争相抄阅,我却觉得读它的滋味远不如那天听妈妈讲时那么感动,令我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时间在听妈妈讲故事中不知不觉过去了,护士走来叫我把衣服脱去,我才醒悟到我要去做手术了。我穿了一件薄薄的罩袍躺在推车上,在被护士推走时,爸妈微笑地对我说:“不要紧张,我们在这里等你。”
当他们消失在我身后时,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有点潮湿,也许是在他们沉着的外表下,我还是感觉到了他们的挂念,也许是这种被父母围绕的感觉让我恍惚回到了孩提时代,温暖中不知为什么有点想哭。
手术是全身麻醉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听到妈妈说:“已经好了。”然后又昏昏睡去。再醒来时我的胸口很闷,想呕吐,眼睛上像压了铁块一般沉重,里面像火烧一样疼,刚刚动一下,便觉得有人在身边,是护士,她告诉现在是深夜,我爸妈知道我没事,已回家了,明天再来。我知道自己又躺在那间单人病房里了,虽然手术后的感觉很难受,但在这幽静的屋里,在护士温柔的照顾下,我渐渐又进入了沉沉的睡梦。
我身体恢复得很快,住在医院里,日子过得挺舒服,不觉得像在生病,倒像在享受。两个星期后我做了第二次手术,手术后医生给我做了检查,发现一切都正常。很快我回到家,在家中又休息了一段时间,才重返学校。
在这段时期,我和父母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被他们照顾着,宠爱着。父亲知道我喜欢吃一些糕点,为我买来许多精美贵重的点心,他自己一口也不舍得吃。他是一个不善用言辞表达的人,但是我感受到了他对我的默默的爱怜。妈妈是个多愁外向的人,但那段时候,她不让我看到她心里的忧虑,只有一次她说,我做手术前,他们想找人商量,但亲朋好友都不在身边,只有两人相互安慰。妈妈从图书馆借来中文小说,每天晚上,给我念一段小说,对我来说这是世上最好的享受,母亲的温柔和动人的故事在一起,比什么都让我快乐。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的眼睛已完全好了,可以自己看书时。对此,我还为眼睛恢复了感到有点遗憾呢。
这段医治眼睛的经历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在初来加拿大的日子中,这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听许多初来加拿大的人说,对这块曾带给他们美好梦想的地方感到失望,就业市场的萧条,生活的枯燥,以至种族歧视的体验都让他们心理难以适应。我那时还不需要面对成人世界里的许多复杂的问题,不过在我的世界里似乎也有苦恼,也有实现不了的梦幻。这段经历却让我体验到加拿大社会里值得称颂的一面。毕竟有什么比看的见这个世界更重要呢?加拿大不但用先进的技术医治了我的眼睛,使我到现在还能正常地生活,享受美丽的事物,而且让我不花一分钱就享用了在一些国家只有有钱人才有资格享用的医疗条件和细心的服务,这实在比什么工作机会,什么高薪优禄都令我难忘。
时隔多年,我仍然可以愉快的回忆起对当年住院受到的待遇。想起那段日子,我心里还有一个体会,就是:父母对我的爱。这份爱在平常日子里,我不大能感受到,但在那段时期,我深深感受到了。每次和父母吵了架,气恼他们对我不够体谅,不够爱时,倘若想起那段充满温暖的日子,心里就不那么气恼了。爱,也许是在特殊时侯才能显示出它的光辉吧。
转眼在加拿大生活已有十年了,这段似漫长又似不太长的时间给予了我许多东西,许多快乐和悲愁,初来加拿大时的一些感触,一些心情却仍是忘不了的。写下这篇东西,也许不仅是对过去的回顾与某种怀念,也想和初来异乡土壤的人分享,因为每个人都是带着梦来的,每个人也都有一段独特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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