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鱼泪
这是5月的最后一天,重庆的江面上薄云遮日。
距离重庆市区近40公里的下游,中坝岛将昏黄的长江水一分为二。下午3时左右,中坝的大溪口渡口越来越热闹。
一艘蓝色的小渡轮,突突突地载着几十筐新鲜蔬菜和十几位菜农,从中坝岛驶向对岸。张彬挤在大筐小筐的西红柿、茄子、青椒和豇豆中,闷热的船上混杂着泥土的菜香、劣质的柴油味和无处不在的汗臭。
对张彬来说,告别5月意味着一件事:禁渔期临末。在未来的几个月里,这个约莫40岁光景的男人会和岛上一些村民一样,不再种菜,转而捕鱼。
为此,他和妻子合计后,把那艘锈迹斑斑的小渔船拆得稀烂,值钱的都卖给了收荒匠。又花了两万元左右定做了一艘新船。
张彬的妻子略微担忧,几年前,还能从长江里捕到巴掌长的鱼,现在——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就那么点”。
过去,大多数村民,会在夏天捕鱼为生。7-9月份是他们传统的捕鱼季。除去头年的12月份到第二年5月份的禁渔期,以及长江的汛期外,渔民每年打鱼平均能挣到5万元左右——和他们辛苦种一年菜赚的钱差不多。“普通的鱼,可以卖到每斤50元,江团(长吻鮠)可以卖到每斤300元!”
但这样的殷实日子,随着小南海水电站奠基仪式拉开帷幕,将变成未知数——工程一旦完成,整个中坝岛上的几千村民,未来将不得不搬迁到一江之隔的木洞镇去。摆在张彬面前的,不仅是新的生活,还意味着他们一半的生计——捕鱼,可能画上句号。
细微的变化已经出现,在中坝岛最南端,一大块刚碾压平整的沙石地,很不和谐地出现在菜地和玉米地中间,那里立着一块约1米高的黑色石头,上面镌刻着几个红色字体:重庆小南海水电站奠基纪念。落款时间是2012年3月29日。
最后的保护区
站在此地眺望,长江两岸景色无异于任何一个江畔的新兴工业区。珞璜火电站的三根高烟囱,和对岸的小南海水泥厂遥相呼应。
诸多基建设施里,只有小南海水电站争议最大。
和长江干流上另外两座水电站——葛洲坝水电站以及三峡水电站一样,小南海在奠基之前就被卷入舆论漩涡,有观点认为造价约320亿元的小南海水电站经济效益奇差——据NGO组织大自然保护协会提供的数据:小南海设计年平均发电量仅是与其相邻的金沙江下游四个梯级和三峡水电站年平均发电量的3%。然而,单位千瓦投资规模却是这几个相邻电站的2-4倍。
更大的质疑来自国内的鱼类研究专家、环保NGO组织以及媒体:小南海水电站所在流域,正是长江中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也是长江干流上唯一一个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
长江水资源保护局前局长翁立达告诉记者,2000年,为弥补三峡工程对长江珍稀鱼类生存环境的破坏,国务院将原四川省长江合江——雷波珍稀鱼类自然保护区升格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五年后,为了给处在保护区内的向家坝、溪洛渡两座大型水电站让路,国务院将保护区迁移调整至重庆三峡库区库尾到宜宾向家坝坝下的江段,还增加了赤水河干流以及岷江干流的宜宾至月波江段作为补充,并更名为“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在2005年的调整中,小南海水电站的坝址——中坝岛刚好位于调整后的保护区内。
然而,2010年11月,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评审会议通过了重庆市“关于调整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保护区范围”的申请,为水电站拿到“路条”扫清了障碍。
该申请主要是把保护区范围缩小1460.4公顷,调出长度22.50公里,将石门镇至地维大桥由缓冲区调整为实验区,长度73.30公里。如此调整,小南海水电项目的规划范围正好被划出保护区。
小南海工程公布后,立即引发鱼类专家和NGO组织的担忧和抗议。中国著名鱼类研究专家、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曹文宣院士解释说:“小南海大坝建成后将成为一道巨大的屏障,阻断洄游性鱼类向上游或下游迁移的通道。”
具体地说,一旦小南海水电站的大坝建成,整个三峡可以看作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大水库。像白鲟这样的极危鱼类或其他长江特有鱼类,无法洄游到上游产卵繁殖,也不能自由往来觅食,这些珍稀物种势必濒临灭绝。
从2007年起,相关科研单位在保护区重庆段连续两年的实地调查结果显示:2007年3-7月,小南海江段通过的长江鱼类卵苗量多达160亿尾;2008年3-7月则有140亿尾。而在此江面拦江竖起一座大坝水电站,最直接的影响就是长江上游100亿尾珍稀特有鱼类鱼苗的消失。
有国内生态学者评论说:“很少见到这样一个可以导致至少10多种物种迅速灭绝的项目,这不能不慎重。”
面对质疑,重庆开始寻找应对之策,并提出了“补救性方案”:即仿建鱼类生态通道和人工增殖放流。
笼中蛟龙
所谓人工增殖放流,就是从长江里捕捉野生鱼类,进行人工取卵取精,人工授精,繁育出幼苗,放入长江,这样可以增加种群数量、延续物种。
但人为干预能否拯救长江濒危鱼类种群,或许中华鲟的命运就是答案。
自从1971年,长江西陵峡出口处的葛洲坝水电站开工修建,中华鲟这种恐龙时代就存在的最古老鱼类之一,洄游至金沙江一带产卵的必经路径一下被截断。
中国水产科学院长江水产研究所研究员危起伟,从葛洲坝截流后不久的1984年就开始研究中华鲟。他回忆,那会儿长江里大约还有2000-6000尾中华鲟。之后每况越下,到2000年左右,只剩下200-500尾。
事实上,就在葛洲坝截流后不久,长江水产研究所就和葛洲坝集团中华鲟研究所承担起人工增殖放流的任务,至今已有29年。那么依赖人工繁殖的中华鲟,是否出现转机?带着疑问,《南都周刊》记者来到荆州市太湖港仓库附近的中华鲟饲养基地。
在一个两人高的人工饲养池,我们见到了号称“长江蛟龙”的中华鲟。
几名戴着草帽的清洁工正在清理这个约200多平米的水池。浑浊的池水,从水池中央的泄水管排放出去。干净的地下水,正从池沿上方的一个碗口大的水管里倾泻而下。
五十多尾一米左右长的中华鲟,正转着圈来回巡游。浑水越来越浅,中华鲟游到了浅水处,无法再往前游了。它们那总是歪向左边的尾巴,开始使劲摇摆,尾巴卷起水浪,发出清脆的哗哗声,在这个强大的推力下,它们的身子被推向深水处。
饲养基地的场长李罗新,看着这些笼中蛟龙,颇为感慨。
1981年葛洲坝截流前的每年七八月,一群七八百斤重,纺锤形,批五行硬鳞的黑色大鱼,遵循着上亿年的本能,摇摆着歪向一边的长尾巴,从大海里慢慢逆流游向长江金沙江下游,以及长江上游的八百里河段,并在这个河段的20处产卵场产卵。
接下来,它们会在八百里河段度过了一个冬天。
第二年10月底,产完卵后,中华鲟再游回大海……然而,葛洲坝建成后,这个过程被中断了,中华鲟的数量开始急剧下降,成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然后又进入濒危动物名单。最后,“长江蛟龙”不得不游进逼仄的饲养池。
刚开始,鱼苗繁殖成功后,不到20天就死亡了。
这个问题,一度成为饲养基地中华鲟人工繁殖的瓶颈。1997年,在改进基础设施、水温、水质和饲料等方面存在的问题后,瓶颈得到突破。幼鱼苗也从最初的五六厘米长增长到10厘米左右。
1998年左右,人工繁殖的中华鲟可以达到10-20万尾的批量生产了。
实际上,从1983年到1998年,长江水产研究所一共向长江里投放了400多万尾人工繁殖的中华鲟。放流的地点,主要在宜昌和荆州一带。
然而,中科院水生研究所在后来做出的资源评估调查的结果并不乐观:1990年代中期开始的幼鱼放流,对补充中华鲟资源增长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人工放流的鱼只占资源总量的3%-5%。而同时显示中华鲟产卵群体较大坝截流前下降了50%。
“成活,不是指长江,有的是在海里面。但是这个(成活率)没有确切的数据,我们也在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比如我1998年放的鱼,到现在还没有从大海里回来。”李罗新说,“1998年放了两万多。成熟之后才会回来。按道理,雄的成熟的要14年,雌的要18年。现在还没到那个时间节点。”
“我们还在等待。”
而另一个补救措施“过鱼设施”,在中国论证了近半个世纪,专家、主管部门、建设方总是无法达成共识——结果就是,葛洲坝没有鱼道、三峡工程也未修建鱼道。
如今,过鱼设施被重提。作为小南海水电站鱼道研究设计专家之一,危起伟说打算在重庆小南海做一个水利模型,并在水利模型上加一个鱼道来试验。现在,这个模型还没开始做,“我们想做一个1比1的实体模型,但涉及到投资的问题,还没有被对方接受。”
濒危鱼类研究专家张辉博士告诉《南都周刊》记者,即使是小南海水电站的鱼道修建成功,也不能让所有的鱼类都通过。“鱼的大小和生活习性都不一样,目前在国际上综合性的鱼道还很少有成功的案例。”
被大坝截断的命运
自从葛洲坝截流,洄游性鱼类就沦为了大坝下的囚徒。
29年前,就在研究机构开始人工繁殖中华鲟的同时,野生中华鲟的产卵场,被迫从长江金沙江一带,转移到葛洲坝以下30多公里处。
如今这个唯一的产卵场位于繁忙的宜昌港附近。但却因空间不够,产卵过于集中,很多鱼都喜欢吃中华鲟的卵,导致鱼卵损失很多。同时,码头建设、船舶频繁航行停泊、污染等人类活动,对集中在此的中华鲟栖息和产卵均造成直接威胁。
诸多因素中,长江水产研究所的杜浩博士认为,水电工程还是最主要的影响。
“捕捞也有影响,但资源有一定的量,你不会把它捕尽;挖沙,在这儿挖了,你只要保持住长江的通联性,它会跑那一块儿;作为一个全球性的问题,污染的影响在长江流域也是存在的,但面对污染,水生生物至少可以选择迁移。但通道被阻碍,比如把葛洲坝下游中华鲟的产卵场被填了,它就没有选择了。
最大的人为干扰始于2003年。
“三峡大坝截流以后,产卵场区域水温变化减缓带来了滞温效应,导致中华鲟推迟了产卵时间达一个月左右。和人类一样,该产卵的时候不能产卵,会影响到其生理发育和胎儿的正常成长,甚至导致难产。”2007年首次出版的《长江保护与发展报告》称。
这份报告是在2007年首届“长江论坛”后形成,对长江鲟类的数量和种群变化有详尽统计。数据显示,自从葛洲坝截流以来,每年回到产卵场的成熟鲟鱼下降50%-75%,而且从1995年开始种群结构发生显著变化,雄鱼锐减,到了2004年秋,雌雄比甚至高达18比1,“必将导致中华鲟繁殖困难,长期而言,遗传多样性将丧失,结果导致自然种群的绝迹。”
其他鲟类的命运,和中华鲟并无二致。
“水中大熊猫”白鲟,学名中华匙吻鲟(因吻部类似象鼻,也称“象鱼”),正是葛洲坝的最大受害者。1996年,国际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IUCN)红色名录认定白鲟为极危(CR),这种长江最大的淡水鱼也成为了所有鲟科里最接近灭绝的种群。
2003年1月9日,一尾被南京渔民误捕的长江白鲟,在抢救27天后,终因心力衰竭,死于江苏昆山东方中华鲟养殖基地。这只还没有来得及命名的白鲟,也是目前发现的最后一只长江白鲟。
危起伟说,同年有人在四川宜宾发现了一条3.5米长的白鲟。但在三峡水电站落成后,长江中上游就再没有白鲟的踪迹被报道过。
“白鲟处于食物链的顶端,吃的鱼比较大,要求的食物供给大,十公斤的鱼才能养活一公斤的白鲟,因此需要很多资源才能养活。并且,它产卵之后,必须从葛洲坝上面下来。但是下来之后,可能没有适合它繁殖的地方,它再要上去,就上不去了。如果再过20年,再没有发现,我们可以宣布它灭绝了。”危起伟说。
此外,达氏鲟的资源也非常稀少,“处于极危状态”。
随着长江上游干流和支流梯级水电站的全面开展,危起伟说,除了鲟类以外,长江里其他鱼类的命运也堪忧。比如喜欢吃中华鲟鱼卵的圆口铜鱼,这种鱼类主要分布于长江上游干支流和金沙江下游及其他支流中,“它在长江上游产卵,卵要漂流到中下游孵化,但中下游现在很少发现这种鱼类有成熟的。”
金沙江包括溪洛渡、向家坝、乌东德、白鹤滩在内的四座相当于两个三峡的巨型水电站一旦建成,“这个鱼可能也要灭绝了”。
“圆口铜鱼是长江上游的鱼类主体,在食物链的循环中起主导作用。鱼的上下交流,能带动很多东西的流动。如果这个鱼没有了,那水的净化能力就会很差。”
而且,长江水生系统并非孤立的,与陆生生态系统(主要通过鸟类等)及海洋生态系统(通过洄游性鱼类等)相互联系,水生生物多样性丢失,将引起相应生态系统的失衡。
此情可待成追忆“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迢迢建业水,中有武昌鱼。”
……古往今来,长江鱼曾唤起人们的无限向往,从淞江四鳃鲈、江东鲥鱼、鄂州武昌鱼,再到沱江的江团,无数佳话流传。
现在,长江沿岸的城市,还有多少野生江鱼?
6月初的一个上午,我们走进武汉市洪山区雄楚大道关山生鲜市场。
40岁的鱼贩叶光城的鱼摊上,摆满了10几个塑料桶,里面养着鲜活的鲤鱼、鳊鱼和黑鱼等。这些鱼,都是他从江苏、安徽和江西的养殖场买来的。据他介绍,其中只有黄骨鱼还是野生的。
叶光城回忆,十几年前,每到捕鱼时节的清晨,武汉白沙洲的长江边一片热闹景象。渔民们满载着鲜活的海鲜归来。很快,船舱里的江鲢、鳊鱼、鲤鱼、草鱼、鲫鱼、刁子鱼这些长江里最常见的鱼,就被前来收购的鱼贩子一抢而光。
彼时,武汉生鲜市场上,卖的都是野生鱼,“谁会吃家养的呀?”
江鲢,这种武汉的特产鱼类,头大体长,通体滑白,常被武汉人用红焖烹制成餐桌上鲜美菜肴。但在关山生鲜市场,这种以往常见的淡水鱼,几十家的鱼摊只有四五家还有一两条摆放着。
相似的景象,同样在长江下游的中国第一大淡水湖江西鄱阳湖延续。
39岁的詹北山,从小跟着父母在鄱阳湖上打鱼,“生在湖上,以湖为生,以船为家”。对比几十年来的捕鱼情况,他估计近十几年来,鄱阳湖的野生鱼类资源,几乎整体减少了6成左右。
通连长江的鄱阳湖是一个季节性变化巨大的吞吐型湖泊,洪水期和干枯期交替,极易受到长江影响。自三峡大坝开始蓄水之后,鄱阳湖的水位就明显减低,2011年的大旱几乎让鄱阳湖变成了草原。
早在2008年,河海大学董增川教授在《三峡工程对鄱阳湖的影响与对策》一文中就写道:“当长江流量减少时,会造成(鄱阳湖)保护区内水位不同程度降低,直接或间接影响鄱阳湖的植被、鱼类和鸟类。”
在众多急剧减少的鱼类资源里,“长江三鲜”给詹北山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鲥鱼、刀鱼和河豚因为味道鲜美,被食客们赞为“长江三鲜”。但现在,刀鱼的产量却越来越少。
前几年,在鄱阳湖,渔民一天还能捕几斤刀鱼。
每年清明节前,二三两重的刀鱼可以卖到上千元一斤的价格。但这种越来越少的长江淡水鱼,价格曾一度被哄抬至每公斤5000元。
2012年4月2日,一条325克的长江刀鱼王在张家港被拍卖至5.9万元的天价。
詹北山说,从去年开始,鄱阳湖里连刀鱼也没有了,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一条。
河豚则消失得更早一些,已有十几年没在他的渔网中出现了。而已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鲥鱼,则更是少见。詹北山说,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鲥鱼的产量,还可以达到每年2000多吨。而现在,几千元一斤的高价,也很难买到,几乎绝迹。
“千斤腊子万斤象,黄排大了不像样”。长江上游的四川渔民,曾这样形象地描述中华鲟、白鲟和胭脂鱼。他们俗称中华鲟为“腊子”,白鲟为“象鼻鱼”,而胭脂鱼则是“黄排”。这些往事,如今只能追忆。
说起这些,中坝岛的渔民张彬如数家珍:“我小时候(1970年代),腊子多得很。就是现在这个时候最多,每天可以打几条,几角钱一斤。”
“以前还有象鱼……”他神采飞奕地比划着。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象鱼是哪一年?”记者问。
他望着江水半响,最后摇摇头,尴尬地笑了。
“要是以后江里没有鱼了,你们怎么办?”
一丝为难的神情在张彬脸上掠过。沉默了几秒后,他低声答道,“我们担心的是赔偿,征地的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