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日的大规模示威游行中,尽管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许多人记住了李昭的身姿:手持一块纸板站在西安的马路上,纸板上写着“前方砸车,日系调头”。这张令人动容的照片,在微博上被转发10余万次,网友评价:“他在自己站立的地方为这晦暗的一天留下了些许的亮色。”
记者独家采访李昭,还原9月15日西安街头的那个“拐点”——市民的日系车经提醒后掉头,避免被砸毁;也描摹李昭内心的“拐点”——从兴奋地参加爱国游行,转为关切同胞的财产和人身安全;同时我们期许,这一天里,李昭和其他许多中国人所表现出的理智和良善,构成社会基石,构成足以对抗狂热和丑陋的“拐点”。
“爱国,先爱同胞。”此言不虚。
2012年9月15日下午两点左右,李昭手持一块纸板站在西安市长安中路由南向北方向的机动车道上。纸板上写着“前方砸车,日系调头”。
这条路通往钟楼,那里是西安的中心。看到这块纸板的日系车驾驶员,立即向南折返。与此同时,一群反日游行者正从北面向这里涌来。他们经过的道路上,几辆日系车都被掀翻、砸毁。
直到下午3点左右,几位交警采纳李昭的建议对向北必经的两个十字路口进行“交通管制”,他才放心回家。
这个疲惫的小伙子掏出手机打算给朋友打个电话,忽然发现自己举着纸板的照片,已经被微博转发两百多次。此时他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特殊”的事情。他和另外3位市民阻止了近60辆日系车开往可能遭遇打砸的方向。
它们几乎包括所有日系品牌,从并不昂贵的铃木“北斗星”,到豪华的雷克萨斯。和那些底盘朝向天空、玻璃悉数破碎的车辆一样,它们都悬挂着“陕A”的牌照。
到当天晚上,李昭的照片已在微博中被转发10多万次。尽管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和身份,大部分网友还是不吝将各种褒奖送给这张照片的主角。
“他在自己站立的地方为这晦暗的一天留下了些许的亮色。”有人评论道。
想象自己正在为守护国家领土完整“尽一点点心意”,他心里“激动得很”……他此时还能够接受眼前的画面,停在人行道上的日系车被砸,“能想到,没什么意外的”
如果不是周五晚上“恶补”了两场漏掉的“中国好声音”,李昭不会凌晨3点才入睡,更不会错过跟同事约好的反日游行出发时间。直到早上9点多,一通电话才把他从睡梦中叫醒。
起初,他舍不得离开被窝,就眯缝着双眼,边打哈欠边用手机刷微博,看新闻。
这时,一幅照片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他的10个同事在公司门口拉起了5条写有标语的横幅。李昭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捍卫主权,踏平东京”8个大字。这个1985年出生的小伙子忽然一阵兴奋,“血上头”,起床随便抓了身衣服换上,连早饭也来不及吃,就拉开门冲了出去。
正是从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六早上开始,保钓反日游行的人们开始陆续出现在中国多个城市的大街小巷。
事实上,在9月11日日本政府与钓鱼岛所谓的“拥有者”栗原家族正式签署岛屿“买卖合同”当夜,李昭便在微博上写道:“爸,我要参军!!我要保卫钓鱼岛!!!”
这个“一腔热血不知咋抒发”的年轻人没忘记给自己的“豪言”配上一张钓鱼岛的照片,却并没有把这条微博拿给父亲看。他认定,“我爸要说我幼稚嘞!”
9月15日这天上午,李昭打车赶到他和同事约定的出发地点。但当他到达时,却得知同事们早已随大批队伍向市中心的钟楼进发。
由于道路已经开始拥堵,这个体重190斤的大块头下了出租车拔腿就跑,一路追赶“大部队”。想象自己正在为守护国家领土完整“尽一点点心意”,他心里“激动得很”。
当李昭穿过南门厚厚的城墙时,他看到双向8车道的南大街已经被人群填满,攒动的人头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尽头的钟楼。在他途经的人行道上,还有两辆被掀翻的日系车。
尽管没想到这么早就开始“砸车”了,李昭此时还能够接受眼前的画面。在他看来,停在人行道上的日系车被砸,“能想到,没什么意外的”。
有人拍下了此时钟楼附近的场景。在西安城中心、最为繁华的地段,东西南北4条大街上,全都是人。
与此同时,相似的人群也涌动在青岛、长沙等城市的主要路段。
11点左右,李昭终于在钟楼东北角和6位同事会合了。他赶紧帮忙举起那条激励他从被窝里跳出来的横幅。虽然这条横幅“拉开还站不下6个人”,而大家也没有准备统一的服装,但眼下的一切已经足以让李昭感到“骄傲”。前一天,有人在公司聊天群里发了条关于游行的帖子,他马上响应,而这支“7人小队”很快就在网络上集结完毕。
这次他的心“揪了一下”,因为车是在机动车道上被掀翻的,“之前在人行道上,说明是停着的,但这一辆估计是在行驶中被拦住的”,他心里琢磨着,但身体被人潮推动
当看见有人拿矿泉水瓶接连不断地砸向一家并未开门营业的日式餐厅的玻璃窗时,李昭仍然没觉得有太大的问题。“大家有气,这可以理解。”他和同事们跟随人群一路向北,沿北大街朝省政府所在的新城广场行进。
就在他走后不久,另一个西安小伙子兰博也来到这家餐厅附近。他目睹了“太吓人”的一幕。一些手持扳手、砖块、木棒的男子开始打砸餐厅的外墙和灯箱招牌,砖块飞起、落下,餐厅外墙很快便豁开一人多高的裂口。
“虽然门口人挤人,但只有百分之五砸,百分之九十五都在看、在拍照。”兰博说起当时的场景,有些无奈,“即使看不下去,也根本没法去制止,他们太疯狂了。”
兰博忽然觉得自己“低估了形势的严峻程度”,他马上联系了一个开着日系汽车的朋友,并开始陪他四处寻找“避难所”。
当两个年轻人终于找到一个尚有车位的地下停车场时,兰博压根儿没想到,一开下去,便会看到“震撼的一幕”——几千平方米的车库几乎停满了,除了看见一辆奔驰,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全部是日系车车标。
正当兰博和朋友终于松了一口气时,李昭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新城广场了。他又看到一辆被掀翻的日系车,但这次他的心“揪了一下”。因为车是在机动车道上被掀翻的。
“之前在人行道上,说明是停着的。但这一辆估计是在行驶中被拦住的。”李昭心里琢磨着,但身体被人潮推动,直抵广场。
广场上的大钟快指向中午12点时,人们开始有序地横向排开,各自亮出横幅,高喊爱国口号。“这是我最爽的一刻!”李昭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声音提高了一大截。
他的一个同事,外套早被汗水完全浸透。但即使秋风裹着凉意吹袭,同事也根本顾不上脱掉,只是反复对李昭念叨:“我心里热!”
12点30分,李昭和同事们决定照前一天“约定”那样结束游行,“该回店回店,该回家回家”。
他们收起横幅,排成纵列,怕被冲散而双手搭在前面一个人的肩膀上,穿过愈加拥挤的北大街,原路返回。
他一下子心痛起来:上午游行途中见到的被砸车辆,只是受到门窗、外壳等“覆盖件”损伤,车主损失“应该还不算太大”;而此时所见的车辆,已是“毁灭性”的伤
李昭其实没打算就这么回家。之前,他和一个朋友猜测,爱国游行“真正的高潮肯定是从中午12点才开始呢”。两个人好好地想象了一番那种群情激昂的场面,于是商定,“午后再一起行动”。
为了找朋友践行约定,李昭兴冲冲地往地铁站赶,满心想着振臂高呼“打倒日本鬼子”的情景。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过,他却丝毫没觉得渴。然而,他的脚步在一个十字路口生生被顿住。
他看见一辆已经被掀翻的日系车,两个人在上面又蹦又跳,咣咣地踩踏着汽车底盘,并高声叫喊着。一群人簇拥着他们,一边发出吼叫,一边继续用木棍、扳手打砸两人脚下的车。
那一瞬间,李昭事后回忆,他不禁问自己:“这还是我想要的爱国游行吗?这些打砸的人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同样的问号,也充满了谢一静的脑袋。在这座城市西边的另一条大街上,这个姑娘乘坐的公共汽车正在拥堵中缓慢地走走停停。“隔几分钟就看到一辆被砸的日系车,一路上根本就看不过来!”在经过一个公园时,她看见两个人带头跳上一辆停在路边的日系轿车。
“砸!砸日本车!”他们高喊着。很快,从马路的另一边,一群人冲了过来。“黑压压的,有两三百人。”谢一静从未见过那样的场面。人群中靠前的将道路两边的防护栏整个儿掀翻推倒,以便后面的人越过。他们很快簇拥在那辆日系车周围,等车顶上的两人喊完口号跳下车后,便抡起手中的扳手、榔头,向车身挥去。
“太无知了!难道这样能够表达爱国之情吗?”这个大学刚毕业不久的姑娘当时气愤极了。而满载乘客的公交车上,“打着爱国的幌子发泄”、“给咱西安人丢脸”这样的议论声,也不断钻入谢一静的耳朵。
在城北的那条街上,李昭也听见了高喊,“看!索尼!砸索尼!砸!”
这句甚至无法分辨来自什么方向的话,让他感到“嵴梁后一阵冷,从头到脚都发毛”。他紧张地四顾寻找,终于看到路的东北角,有一家日本著名电器品牌的专卖店。人群开始涌向店门。李昭看着,“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事实上,就连名称有些接近日语的店铺都无法幸免。谢一静曾看到几个人抄着扳手砸毁一家名为“丰田造型”的美发厅的招牌。这个“丰田”,和那家日本汽车公司显然毫无关系。
在去往地铁站的不足一公里路上,李昭看见好几群人在打砸路边已经被推翻的汽车。他干汽车销售6年,前3年在东风日产做销售员,现在则是一汽大众一家4S店的销售经理。作为“业内人士”,他一下子心痛起来:上午游行途中见到的被砸车辆,只是受到门窗、外壳等“覆盖件”损伤,车主损失“应该还不算太大”;而此时所见的车辆,已是“毁灭性”的伤。
此时,长沙平和堂商店已经被游行队伍中的部分狂热分子攻击,而青岛一家日系车4S店正向外吐着熊熊大火。上海不少日系车被损坏,苏州一些日式餐厅也正在被打砸。
作为销售,他特别理解客户买车的心情,“我想对砸车的人说,那些车主的生活水平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做的事不是反日,是伤害自己的同胞”
“真正的爱国游行其实已经结束了。”李昭失望地对自己说。他一头钻进地铁站,前往朋友家所在的地方。
地铁中的李昭并没有看到,此时,这座他生活了27年的城市,正在承受着更大的创痛。
一些人将砖块、U型锁和铁榔头扔向矗立在钟楼西南角的钟楼饭店,要求交出日本游客。一些人点燃了被推翻的车辆。冰柜、沙发被从一家商场二楼的日式餐厅的窗口中抛出;有些砖头、石块没能飞蹿到二层,便直接砸碎了一楼商场的玻璃墙。
人群聚集的上空,黑烟滚滚,“全是烧橡胶的味道”,兰博回忆道。他眼看着一群人将围绕着钟楼的、本应是为国庆节增色的鲜花连泥拔起,掷向维持秩序的武警战士。在泥土、砖头和随手抄起的投掷物的攻击下,武警始终保持手持盾牌的姿势,一些战士的脸上血迹斑斑,却只能一动不动地坚持着。
“不是黄头发就是有文身,要么就戴着大金链子。”兰博回忆那些带头砸店、烧车者的特征,“和那些排着队、有秩序的学生、老百姓根本不一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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