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自焚藏人已逾百人,现将袁红冰先生所著《通向苍穹之巅——翻越喜马拉雅》在网络刊载,以表达对自焚藏人的声援与敬意。 ——《自由圣火》编辑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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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图片来源:《西藏旅游》)
第十一章 哲人把背影留给美人
——他的红焰之心却被青铜色的风吹散
晨光中,金圣悲站在峭壁之巅,用久久的遥望,向达兰萨拉的群山告别。
陡峻的山体间,盛开的红花像昨夜苍天飘洒的血泪的痕迹;一块块裸露的巨岩上,僧人正在吟诵经文,迎候朝阳,而僧衣犹如从枯骨般苍白的岩石中渗出的深红禅意。金圣悲黑色皮衣敞开的双襟随金色的晨风摆动,仿佛振翅欲飞的鹰,而他眼睛里却弥漫着迷惘的神情,宛似茫茫的云海。
离别之时,最能令人感到时间的虚幻。金圣悲来达兰萨拉,是为追寻藏人之魂,虽然他的思想已经深深渗入藏人流亡的命运,可是,却仍然没有找到那属于西藏高原的魂魄——离别和当初的到来重叠在一起,中间的时间却灰飞烟灭,而未来仍然要在苦苦的追寻中湮灭于虚无。不过,金圣悲此刻的迷惘似乎并不完全是由于没有寻找到藏人之魂,因为,迷惘间隐隐飘摇著一缕芳香。
太阳升起不久,就被低垂的黑云遮住。昏冥中,金圣悲沿碎石的小路,走下峭壁。天地晦暗之际,金圣悲的生命却突然被照亮了。随即他发现,一位少女伫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向他凝眸注视。金圣悲立刻认出,那正是雪顿节上向大宝法王献金哈达的紫衣少女。
今天,少女卸去节日的盛装,美色自然得像昨天的落日遗失的一片嫣红的晚霞,或者像一块大地深处长出的妖娆的岩石。她站在远处,静静地望着金圣悲;纤秀的手指缓缓地撕碎一朵金红色的花,仿佛在艰难而伤感地撕碎一个美丽的期待。
自从数年前在纳木那尼峰下同梅朵相识之后,金圣悲就再也没有用心注视过任何女人。那并非由于遵守任何世俗道德的戒律,而是因为她与梅朵的恋情具有超凡脱俗的魅力——他们的恋情与其说是关于色欲的故事,不如说是诗意如花的哲理。今天,他的红焰之心却在用思想注视那位少女。难道形象的美会让哲人忘却对哲理的迷恋?
“在大宝法王的视野中,这位美人只是一具骷髅:他超越虚幻的时间,用大智慧之刀,割尽美丽的血肉,裸露出生命的本质——骷髅乃是生命虚幻的象征。然而,即便美人是骷髅,也必定莹白如玉,流光溢彩,秀色天成;少女的白骨之艳,也定然能让鉄佛起色欲之心,还俗之愿。”
“在我的眼睛里,美人是一缕绚丽的虚无,又是一首血肉艳美的诗。我与大宝法王的不同在于,属于他的虚寂的真理洁白如梅枝上的初雪,因为,他本质上是以时间之外的宁静为永恒皈依的圣者;属于我的虚寂的意境,则璀璨如万里云霞——虚无并美丽着,因为,我本质上是以美为上帝的诗者;对于我,真理必须美,否则,我就蔑视真理。”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不走上前去,用火焰之吻,在美人的红唇上烧灼出爱情的伤痕?如果那样作了,她的天纵之美必定会给我以灵感,让我能够再次创作出一个值得流传千古的诗篇。难道我已经过分苍老,以致于没有勇气走进美人和诗意了吗?”最后这个思想令金圣悲青铜色的面容蒙上一层寒霜般的神情,然而,片刻之后,从生命深处涌起的高傲就抹去了那种神情。
“不——,我依旧像鹰一样消瘦,我的眼睛还有雷电的锐利神韵,我仍然可以攀上百丈悬崖,采摘一缕淡蓝的风,挂在美人的眼角眉梢;尽管属于我生命的时间已经如满树红叶纷纷飘落,可是,我还是能够与天下所有的少年对决:少年或许可以让美人迷恋,而我却能点燃美人——我不是草原上漫天野火过后渐渐冷却的岩石,而是失落在永恒之外的远古太阳的残骸:一片辉煌的雄性之美。”
“噢,我不能走近眼前的美人,只因为我曾经丢失过心,而现在这颗心既是梅朵芬芳的身体上腾起的红焰,也是梅朵的嘱托——她嘱托我寻找藏人的魂;如果我走近眼前的美人,就背叛了我的心,远离了日夜都在我红焰的心中承受焚身之痛的梅朵… … 噢,我时常听到梅朵的白骨被烈焰烧裂的声响;只有找到藏人之魂,我的烈焰之心才能熄灭,梅朵也才能从焚身的苦痛中得到解脱,埋葬在我心灵的灰烬中——灰烬定然是深红的,而梅朵那被烈焰洗净的白骨,也定然色调灿烂。”
“噢,眼前紫衣的美人呵,我将继续追寻藏人之魂,无暇牵着你白莲花般的手,走进艶丽的情爱,去寻找诗意萦绕的生命意义。请你不要责怪我,就把我当作一阵偶然吹乱你鬓边柔髪尔后又远去的风… … 。”
金圣悲走过了那片美人伫立的山坡,步履间却突然感到了艰难,艰难得仿佛铁链锁住的苦役犯的脚步。他早就明白,命运不允许回顾;如果一定要回顾,能看到的只有无尽的遗恨,但是,他仍然停下脚步,回身向美人望去。这一刻,金圣悲发现美人突然变得憔悴了,像牢狱铁窗外的一朵枯萎的花,而她的眼睛荒凉得,连寸草不生的黑戈壁都不敢与之对视。
金圣悲迅速转回身体,把背影留给美人,快步向前走去,似乎要摆脱什么——不是想摆脱美人的凝注,因为,美人荒凉的注视瞬间便已成为他终生难忘的记忆,而是要摆脱一种令他恐惧的感觉。真正的哲人无恐惧,金圣悲也早已进入超越恐惧的生命意境。然而,此刻他却由于那种感觉而恐惧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一片阴影,干枯、浅薄而又黑暗。
恐惧之雾消散之后,金圣悲内省的目光才看清自己的生命——刚才回顾时,在美人荒凉的注视下,他的烈焰之心竟然熄灭了。心灵之火熄灭后,生命中只剩下无尽的黑暗,那是太阳也无法照亮的黑暗。金圣悲处于干枯的茫然之中,并怀念烈焰之心,更准确地说,是怀念烈焰之心带给他的灿烂疼痛。
“唯有灿烂的痛苦,才是真实的生命。烈焰熄灭,痛苦消逝,生命便凋残为一片阴影。噢——,苍天呵,请再次赐给我灿烂的痛苦,那一颗风中的红焰之心吧!”金圣悲的意志突然崩溃了,生命的废墟间只回荡著这一声悲叹般的祈愿。同时,他的思想战栗著,开始亲吻对梅朵的怀念。
此前,金圣悲一直竭力不让思想接近对梅朵的怀念,因为,他与梅朵的恋情间的形而上的意境,美得令他敬畏,似乎任何回忆的足迹,都会弄脏那初雪般圣洁的意境。然而今天,为重新找到烈焰之心,他决意不顾一切,返回保留在记忆祭坛上的恋情;他相信,只有对梅朵的思念才可能点燃他生命中那无尽的黑暗。
从少年时起,金圣悲就开始了寻找生命美的事业。他看到,美丽、高贵的灵魂都迅速在尘世中凋残了,消失了,而活着的,是表述丑陋和虚假人格的行尸走肉——美似乎已经诀别了人的概念。金圣悲因此而悲伤。庸人的悲伤不过几声抽泣,几声哀叹,哲人的悲伤则会让心在燃烧中化为灰烬。
心变成枯骨般苍白的灰烬,那是超越绝望的苦痛。绝望并不意味着希望之叶落尽后的荒凉;绝望乃是宇宙黑洞般的巨大的能量场,能把火焰灼伤的仇恨、疯狂的悲怆、呼嗥的痛悔等等激烈的情感,在冲荡碰撞中趋向极端,或者毁灭命运,或者创造历史——能够感受绝望,生命便仍然没有结束。而当时,金圣悲连绝望的能力都已经失去;心灵变成一片死灰,生命就是多余的了。于是,他走上西藏高原。
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当代这样,从西方到东方,从自由制度中的公民,到极权专制下的政治奴隶,都把物欲视为生命的图腾。人类如熙熙攘攘的蚁群涌入物性贪欲挖掘的黑暗隧道,想要寻找幸福的光明。许多人穷尽了物欲,并没有找到幸福,生命却被疯狂的物欲之火烧焦。然而,更多的人仍然像被恶魔的诅咒控制了一般,争先恐后地涌入物性贪欲的隧道,那永恒的黑暗。
一些在贪欲之鞭抽击下痛苦不堪的人想起了香格里拉的传说。为得到心灵的救赎,他们走上西藏高原,寻找属于古老传说的美丽和幸福。他们来了,停留得很短暂,因为,他们不够坚硬的心难以长久承受接近时间本质的荒凉;他们离去了,会长久地回忆,因为,短暂的停留中,西藏高原圣洁的美感已经足以使他们终生不忘。不过,无论如何,他们拯救灵魂的努力并不能成功——他们缺乏超越物性生活方式的哲学能力。
金圣悲走上西藏高原,却不是为得到心灵的救赎。哲人本身就是心灵的拯救者:在物性贪欲主宰的时代,让自己的心灵变为一片死灰,以抗议生命的堕落,这本身就意味着心灵的拯救。金圣悲要寻找的,是高贵而纯洁的死亡方式;或者说如何以高贵的方式,推开死亡之门,回归虚无的意境,那心灵的哲学故乡。
人类实施过许多种自我结束生命的方式:溺水、刎颈、服毒、投缳、割腕、剖腹、浴火等等。但是,即使是其中最壮烈的方式,也不能使死亡完全不在尘世中留下物性的痕迹。有精神洁癖的金圣悲觉得,那种物性的痕迹是他难以忍受的污秽。对于他,“活着,还是死去”这个哈姆雷特之问并非终极之问——“如何以高贵和美丽的方式死去”才是。他相信,通向虚无的美丽而圣洁的死亡之门,就在西藏高原,那离苍天和太阳最近的地方,那片佛依托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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