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林昭与男友甘粹在景山公园入口高阁下合影(网络图片/betway必威体育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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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国社会科学院是中国最高学术机构,素有当代中国翰林院之称。这种国家级研究院体制有两个起源:一,中华帝国时代的皇家翰林院传统;二,前苏联和东欧共产党政权建立的国家级学术研究体制。这两种传统和体制皆带威权性,是与政治威权联袂的知识威权象征。
中国社会科学院虽然名气响当当,但内里却有两大难:第一,评高级职称难;第二,住房难。
这里藏龙卧虎,人才过于集中,每年名额有限,能评上副研究员这高级职称,等于跃上龙门,殊为不易。若在大学执教,一位成果累累的助理研究员早已升为教授、系主任、院长副院长之类。在社科院,想分到住房,同样难。每年分到所里的几套房子,按级别、资历和困难程度,由老到少,由上到下,年轻的研究员们得有耐性,慢慢熬吧。没有高级职称,不过工资少了一个档次、虚荣心受点伤害;没房子老婆闹离婚,那就是内忧外患的危机了。
二
甘粹先生在文学研究所资料室工作。大家叫他老甘,那时他52岁,个子不高,留着寸头,已显白发,一口带南方音的普通话。他似乎是住在所里或住家很近。
大约是1986年,他忽然来研究室找我。在楼道里,他悄悄说:“小孙,你不是需要房子吗?富建胡同有我们的一个宿舍,有个床位,你可以去,放个铺盖,先占住。这地方迟早要拆迁,建长安大戏院。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每周只来一次,与同所许多研究员不相识,与老甘更少讲话,大家在楼道见面,像闹市街头相遇,打个招呼就一闪而过,没想到他会来找我,告知这个消息,心头不禁一热。他怎么知道我需要房子呢?默默的善良,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他面善,话语很少。“你懂我的意思吗”似乎是他的口头语。后来在楼道偶尔迎面相遇,有时他会拉住我,看着我的眼睛,悄悄询问、叮嘱几句,举起手,指点着,然后说:“你懂我的意思吗?”我说:“我懂。谢谢您,老甘。”
三
1985年夏,所里把我们研究室的写作间给了我,在七楼中段,朝南临街,靠近图书馆。我白天在里面发奋写作,夜晚在里面睡过几夜,很不舒服,却极难忘。虽有夜风拂幔,但长安街的车声噪音彻夜不断,城市尘埃混合着满街油烟,空气中像是充满悬浊物。街灯透过乳白色窗帘照人无眠,耳畔不禁回响起穆索尔斯基(Mussorgsky)的《荒山之夜》(Night on the Bare Mountain),心中浮现的是久别的荒远、浓黑的乡村之夜,纯净、宁静、星空灿烂。
有一个夜晚,大约9点多,夜色已浓。我躺在写作间的简易行军床上,闭目养神,昏昏沉沉。忽听中段楼道门开,一声大叫、随之长叹,又一声大叫、随之长叹,再大叫一声、随之长叹。
这声音来得突然、高亢、悠长,不是纵声高歌,而是生命绝叫。这绝叫,如晴天一声霹雳,然后抛物线似地滑落下去,像一曲高远而悠长的咏叹;这爆炸般的怒叫,悲壮、苍凉,绝似深夜受伤濒死的狮吼,震颤得山鸣谷应、树叶纷飞;这突发的人间悲声,恍若一腔血泪,直迸苍天、飞落九泉。
屈原《离骚》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太息”就是高声长叹;古人常曰“喟然长叹”,亦是长声感叹;魏晋唐宋人“长啸”之吟,诸如“慷慨而长啸”(晋代成公子安《啸赋》)、“抱膝长啸”(《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弹琴复长啸”(王维《竹里馆》)、“仰天长啸”(岳飞《满江红》),皆是大声长吟,不知古人这些太息、吟啸能否与今晚这绝叫声相比。
这莫大哀声把我从昏沉中惊醒。我从未听到过人间竟有这样震动心灵的绝叫和悲叹,无限同情顿时涌满心头。这必是苦大仇深之人,此人必有无可言传之人生大沉痛。郑板桥之言“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沁园春∙恨》),恰可解释今夜这心灵的绝叫。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震动心灵的浩然长叹。这位大悲愤者不会知道这悲痛绝叫竟如此强烈地打动一位年轻学者的心。他想不到,除了自己,世上竟会有第二个人感受到他的心灵之音。
他是谁?是老甘。我听出他的嗓音。他总是平和寡言,默默来去,很难把这高亢、悲壮的血泪之声与他联在一起。他心中有大悲哀、大愤慨么?他有怎样的人生经历和苦难?
绝叫长吟之后,我听到东边楼门上锁的声音,然后彻夜沉寂。人间从诗变成散文,从激情变成冷漠,天地间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从不失眠。那是我的难眠之夜。
四
此事深藏于心,至今27年。解冻时分,乍暖仍寒,时世复杂,人心叵测,保护他人的最好方式就是中心藏之。
几年前,我在北美读到更多关于林昭烈士的消息,方知甘粹先生是林昭女士的男友。20多年前那夜深藏于心的绝叫悲声至此释然,我不禁为这对情侣的悲剧命运而怅然失神、叹息良久。那是两个人一生的大苦难,也是整个民族为之悲愤泣血的大悲剧。
多年对身边同事的苦难经历一无所知,飞到地球的另一边却能对我的同事和中国的悲剧了如指掌。
1957年“反右”运动中,人民大学新闻系学生甘粹主持全校“辩论会”,实际是批判“右派”学生林希翎大会,由于他性格正直、态度公平、当场愤然制止那种诋毁林希翎人格、剥夺林希翎发言权等等野蛮和不公平行为,他受到众人的指责和批判,被校方划为“右派”,与林昭同在人大新闻系资料室工作,接受所谓“劳动察看”。
林昭原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学生,因为支持北大“右派”学生的政治观点和道义勇气,在那些勇于发表独立思想和观点的学生受到一群知识愚氓们的诽谤和众人明哲保身的缄默中,她挺身而出、跳上桌子,用她那浑厚而富于感染力的女中音,大义凛然地保护那些受围攻的思想者的人格和权利、愤然批评知识群氓们的粗暴行为,全校肃然、仰而望之——北大历史上最璀璨夺目的夜晚。她成为众矢之的,被打成“右派”。
1958年6月,北大新闻专业并入人大新闻系,25岁的林昭戴着“右派”帽子来到人民大学。在那个世代,被打成“右派”,等于入了另册,成为社会的贱民和国家的敌人,在强权威凌下,人人怕招惹是非,惟恐避之不及。甘粹热心照顾只身在京、体弱多病的林昭,惹来校园的风言风语和校方的严词禁令。中国社会这种俗不可耐的小市民习气和令人无法忍受的暴主暴奴专横行为,激起林昭的英烈血质和挑战性格:“如果是这样,你怕吗?”“我怕什么!”
对抗暴政、挑战世俗,使这对被视为国家敌人却笑傲霜雪的青年情侣在那个庸俗、邪恶的世道成为一对耀眼而刺目的双星。两个人干脆亲密地手拉手、臂挽臂,在俗眼流盼、众目睽睽的校园,在那个背后指指点点、闲言碎语的庸人世界,高视阔步、坦荡从容地来去,向那个既不敢说也不敢做、既不敢恨又不敢爱的庸人社会勇敢敞开心灵的语言:“我们就是要恋爱、谁也无权干涉”“我们立身正直、何惧流言蜚语!”平日,他们出双入对;周末,他们同去剧院;周日,他们同去教堂。
中国世道险恶,国人心思曲折,人们一向情感内向而拘谨,性格谨慎、怯懦、惯于掩饰。情侣同行有如路人,从不拉手亲密;夫妻不断生出儿女,在外却冷若冰霜。在那个黑暗世代,作伪是人生第一课,从政治到生活,虚伪是基本语言,作伪是对付险恶世道、保护自我生存的基本技能。林昭、甘粹这种挑战式性格和爽快大方的举动惊世骇俗,不仅是对政治专制和邪恶威权的抗议,对世俗社会和传统习俗的叛逆,而且是对虚伪人生态度和怯懦性格习气的挑战。
五
不久,他们申请登记结婚,被校方视为“谈情说爱、抗拒改造”而遭到粗暴阻挠。在那个世代,结婚不是个人权利,而是政治恩赐,需要上级批准,“政治敌人”应当“众叛亲离”,“右派”没有结婚的权利,“阶级敌人”不能享有人的权利、爱情和幸福,必须断子绝孙、活无人身自由、死无葬身之地。
很快,甘粹于1959年9月被流放到新疆劳改农场长达20余年,直到那个独夫民贼下地狱后改朝换代。
离别之际,这对恋人痛苦、无助的心情,令人凄然。西去列车旁,临别人群中,两人噙满泪水,作永生之别:“我爱你,是我害了你。”“别这样说。我不怕他们!我们总有一天会在一起的!”“不,我怕,我怕你回不来了!”“我一定会回来,你一定要等着那个时候。”满脸泪水的林昭啜泣着:“我们不能分离!”两个人紧紧拥抱,脸贴着脸,泪水流在一起,心灵贴在一起,热血融在一起。
铃声响过,列车缓缓启动,林昭追着列车,在秋风中挥动着被泪水湿透的白手帕,发疯似地喊着:“我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呀!”
谁无青春,谁无爱情,生离死别,情何以堪!
除了上帝和天地,人间有谁听到她的痛苦呼喊,世上有谁知道这对恋人的悲欢,人间有谁洞知他们心灵的冰清玉洁?他们无辜受难,又被生生拆散,失去人间温暖,从此天各一方,这一切,谁之罪?
爱情把这对恋人的心灵表现得分外瑰丽。在天地道义和人类是非面前,面对庞大的国家机器和无所不在的政治暴力,他们显示人格中大无畏的英雄侠骨和刚烈正气;在人类感情和个人爱情上,他们有着为之寸断的缱绻柔肠和动人心魂的悱恻情感。崇高的道义责任感、对情人遭受苦难的不忍之心、对未来的悲剧预感、对政治迫害和人间苦难的傲然蔑视、对正义必胜的坚定信念,闪射出这一对非凡恋人人格的丰丽和灵魂的圣洁。
六
林昭愤慨于专制者这种残酷卑鄙的伎俩,病情加重,大量咳血,1960年初被母亲领回上海养病。同年,林昭在新识友人编辑、油印的刊物《星火》上发表长诗《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被上海当局控以“反革命罪”而被捕于苏州,父亲旋即自杀弃世。甘粹、林昭之间的断续书信从此石沉大海。在人间地狱中,这对情侣各自孤苦煎熬着青春年华。
林昭洞知她面对的敌人——这个专制政权——的全部暴虐、卑鄙和虚伪,她深知背负苦难十字架就是自己在这个政权下的命运,她发誓要把牢底坐穿,她拒绝保释、决不低头,她在狱中悲愤抗争,日日刺臂刺腕,以鲜血题壁,以鲜血写文,多达20余万字。狱中8年历尽残害,她长发一束斜披,头顶一块白巾,大书冤字于上,面容凄然冷峻,双目神光炯炯,高声抗议,大呼口号,愤怒谴责毛泽东及其政权的累累暴行和种种残酷的反人道行为,被重判20年徒刑。
林昭在狱中备受摧残,心理深受创伤。她在十四万言书中痛苦地写道:有一次见到曾凶狠殴打过她的那个女狱警,立刻像见到“最可怕、最肮脏、最下贱的恶魔似的‘啊!——’一声惨叫!”“在这一声惨厉的绝叫里所包含着的恐怖、憎恶、仇恨、悲痛……种种都是任何舞台音响效果所万万不能达到的!”
27年前那个夜晚我听到的甘粹的痛苦绝叫,莫非回荡着狱中林昭“惨厉的绝叫”?这是一对心有灵犀的恋人。
人们曾骄傲地说中国地大物博,然而偌大中国却容不下一个弱女子,一位最智慧、最勇敢、最圣洁的女性。1968年4月29日,阴雨啜泣的上海:那群政治恶棍和懦夫把瘦弱的林昭从病床上拖走,塞死她的嘴、勒紧她的喉咙,秘密架到死刑场,他们没有胆量让林昭控诉,他们没有胆量面对人民,他们没有胆量向世界公开宣判林昭犯的是什么“罪行”,他们更没有胆量公开宣布执行死刑。这是中国最黑暗的一天,中国人最耻辱的一天,中国大地最血腥、最悲怆的一天。独夫民贼、整个国家以罪人之身永远跪在这位英姿挺拔的圣女身后。她已飘然飞升,化为灿烂的永恒。
中华民族最清醒的理性、最美丽的心灵、最伟大的性格、最圣洁的灵魂,无声无息地香消玉殒。监狱的沉重镣铐、死刑场的冰冷枪声,正加紧把中华民族的思想、血性、气节和人格全面捕杀,把国人的性格磨为平庸,把国人的才智驯为狡猾,整个民族正疯狂于自我作践、互相残害的“文革”愚昧和暴虐中。
两天后,甘粹在新疆流放地,与恋人相会梦中:林昭一身缟素,面容忧伤,手扶棺材,向他走来。
这对情人在黑暗的中国天各一方、挥泪永别,我相信,他们会在阳光灿烂的天堂热泪盈眶、欢乐重逢。
2012年12月24日圣诞夜、多伦多飞雪飘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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