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看着你,我已无话可讲(betway必威体育官网 )


纪录片《棉花》海报

【看中国2015年09月30日讯】 这和人们在饭局中骂腐败,或一遇事就说“体制问题”一样,是压抑至麻木后的一声虚无的叹息,一种对于无法改变的处境的绝望表达。

在当代华人纪录片导演中,周浩是非常重要的一位。南方周末及新华社摄影记者出身的他,每一部作品中都带有明鲜明的记者思维的烙印。在《高三》、《厚街》、《差馆》等纪录片中,周浩表现出对现实敏锐的洞察力、过人的采访与突破能力、抓典型能力,上佳的情感控制力,并且他的拍摄具备深度新闻的周密性,可以说是呈报道式的。

新作《棉花》同样秉承了这种新闻记者特有的思维风格。他的镜头跟随了一株棉花的命运,从种植到纺纱到批发至USA的过程,以此展现了“中国制造”下的各个经济环节上的个体命运。

9年前,周浩在一列火车上结识了一位种植棉花的新疆人,由此生发了拍摄一部关于棉纺产业链纪录片的想法,最初的野心,甚至大到要进行跨国拍摄,去印度、泰国等地走完整个链条,苦于种种原因而未成行。在蹉跎中,周浩最后选择与法国剪辑师合作,结束掉拍摄《棉花》的工作,将其成片。《棉花》大致以棉花种植、棉纺厂、牛仔裤生产公司三条主线的交叉剪辑而成。其中棉花种植部分以时间为线,依次经历了种植、摘顶、抬纱、运输等环节进入纺织厂,农民的辛劳与对生产技术进步的憧憬,令人唏嘘。棉纺厂的部分则以河南纺织女工为拍摄主体,她们在没有空调的厂房忍受高温工作,有些女工怀孕7、8个月也不敢休假,另一些年轻姑娘则不甘心当技工的命运,每每挣扎在辞职的边缘。第三个部分则拍摄了在珠三角发生的牛仔裤加工及出售的过程。

片子一反周浩过往拍摄的常态,不再具有强戏剧性,而是平淡舒缓,出现大量的抒情镜头。比如在拍摄棉花种植部分,周浩捕捉了田埂上的光,以及遥望农人接连步入田间构成的线条,令我想起阿巴斯的构图与意境。在讲述工人的部分,还运用了许多对人群的俯拍,充满同情。在女工乘坐列车的桥段,则使用了低角度的平视特写来体现物理上的拥挤,且可引申理解为从事密集劳动力产业对人的心理产生的逼仄感。

《棉花》中的人物,并不算个性鲜明,而是像加了一层滤镜一般,变得模糊,甚至有些符号化。这种符号化,我想并非周浩导演的疏忽,而是一来是早期宏大的拍摄野心导致的必然——拍摄对象与所需素材过多,个体的“戏份”自然减弱;二来,这更是当今的“个体”的客观现实。

在与一名牛仔裤加工工人对话时,那位中年男子淡淡地说着“贫富差距太大”,这一镜头被指责“肤浅、不深入”。然而,我的理解是,这句话并不是指向工人的肤浅,也不能指向导演的肤浅,这句话在当今社会现实中,成了和“吃了吗”一样的打招呼的方式。这和人们在饭局中骂腐败,或一遇事就说“体制问题”一样,是压抑至麻木后的一声虚无的叹息,一种对于无法改变的处境的绝望表达。

在观片的前半程中,我一直怀揣着“周浩是左是右”的问题。但当看完全片,我明白了这个问题不再重要。


纪录片《棉花》剧照

敏感多思的艺术家,往往对劳苦大众充满深挚的同情,却又在对经济的认知上比较天真。卓别林便早已创作了《城市之光》、《摩登时代》这样的影片来探讨资本工业与个人幸福间的关系,对时代的不满毋须多言。杜琪峰导演的《夺命金》则描绘了小人物在逐金时代的迷茫,却同样在刻画人的贪婪之外,没有超越“跟钱有仇”的层次。另一位同样对劳动者充满爱的“环保电影大师”宫崎骏,早年醉心社会主义,一直到1994年连载完《风之谷》,思想才产生转变。

关心穷人,不能等同于攻击富人或占有资源的人。周浩在关切的镜头之外,并没有流露出批判的锋芒,这被一些观众诟病为“妥协”。但假若要在观察现实的基础上作批判,“剑”又该指向何方呢?工业生产、市场经济、城市化、全球化这一切一切,都造成了中国乡村的凋敝、工人生活的枯燥,情绪化的表述显然无法解决问题。

另有一些学者尝试给出了药方。原《21世纪经济报道》评论员辉格认为,若要改善农村生活,应当仿效美国,建造人们“按各自生活态度和居住偏好自由组合”的新型村镇,这种组合“既可由开发商的细分定制来实现,也可由居民直接组织”。在《乡村复兴之路在何方》一文中,他写道:“此等发展对制度环境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如果居民不能自由迁居,土地产权没有落实,土地用途和交易受到限制,居民无权自我组织,社区自我管理契约得不到法律承认,社区发展受限于行政区划的桎梏,自我管理与既有村镇政府体系相冲突,水电道路通信等基础设施建设被垄断和管制,居民在交了社区物业费并实现公共产品的自我供给之后,却仍要和其他依赖政府服务的社区一样纳税,那么新型村镇就难以建立。”

文中举出了以艺术家和爱好者为“目标客户”的特拉华州阿登村,和弗吉尼亚费尔法克斯县的自治社区雷顿斯为正面例子,以示改良村庄的可行性。

事实上,20世纪初美国人掀起的“回归乡村”运动,在江浙沪一带,已隐隐有了苗头。去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要大力扶持和培育专业大户、家庭农场、农民合作社等新型生产经营主体。上海郊区松江的泖港、新浜、叶榭三镇于近年推行了家庭农场试验,以期可辅助缓解城乡失衡问题。

但是,上述这些评论家的构想与步履维艰的改革举措,是否最终能在中国的土地上实现乡镇的生活质感,是否能使工农获得抵御全球化的内心力量?这些仍是难以知晓的,更遑论让一部纪录片来承担解决中国现实问题的任务。


纪录片《棉花》剧照

在《棉花》中,周浩没有流露出自己的立场,只是默然地注视着这些勤恳的、在讨生活中失去个性的农户与工人。正如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聂欣如所言:片子有很多没有说,这些就是留给观众自己去想的。纪录片学者吕新雨则评价,这部节奏趋慢的片子,是周浩“最有诗意”的一部作品。

周浩历来抵抗任何标签与过度解读,他曾在拍完《高三》之后说:“我不是一个改良者,只是一个记录者”。我想,作为记者,周浩的内敛应当并非囿于新闻教学书籍中诸如“记者应客观记录而不表述观点”的设定,或对“直接电影”理论流派的信奉,更非没有自己的观点,而是在追溯了整个链条之后、反复体察全球化与土地生存模式间的缝隙之后,走向了无奈的平静。周浩说,可能是我年纪大了,不再激烈。除了用镜头来凝视这片大地,已没有话可讲。

全片最感动我的,是女工集体乘坐火车时的一幕。一位纺织女工在众人嬉笑的簇拥中,对着摄像机自信地唱起了豫剧《谁说女子不如男》。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乡亲门才有这吃喝穿/你要不相信那就往那身上看/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千针万线都是他们裢那/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婚来嫁/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这女子们哪一个不如儿男/唉咳唉咳唉

这一刻的河南话,好听得犹如黄鹂。这一刻的个体,终于在群体的背景下,得到了锐化,却又并不与集体分离。清亮的嗓,唱得我身上一阵阵的麻,让我终于回想起生活原本的甘美——无论被稀释成什么样,都是绝无仅有的甘美,就像棉花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过程本身一样。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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