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小说连载:我所经历的新中国(27)(图)
第一部《天翻地覆》
第八章爱情闯入生活
列夫。托尔斯泰在其巨著《安娜。卡列尼娜》一书中曾说过:“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们国家恰好打了一个颠倒:幸福家庭是不相似的,不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中国千千万万的幸福家庭都毁于毛泽东的“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所以说中国爱情的悲剧是相似的。
一、站东乡碰撞的火花
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有句名言“哪个男子不善钟情,哪个女子不善怀春?这是我们人性中的至神至圣”。
五十年代的年轻人是早熟的一代,思想早熟,追求早熟,事业早熟,似乎情感也早熟。
1952年全国大张旗鼓地宣传《婚姻法》,提倡男女自由恋爱,反对父母包办,居间介绍者----媒人,成为“千夫所指”的坏人。我心里在想:没有介绍人怎么恋爱呢?未必向女方说我爱你,此言怎好启口?而不知道感情的交往、磨合、相爱,不是突然的事件,总是黙黙地、无声地,通过双方无言的眼神和某种潜在表情在交换,就如水到渠成的道理一样。虽然我是个工作狂,强烈的事业追求者,也活得充实,但每当工作之余或放下书本闲暇的短暂时间,突然有种空虚感,似乎生活中缺少点什么?总想和女的、漂亮年轻的女的谈天,不知女人是否也这样?男人在一起喜欢谈论女人,女人在一起也喜欢谈论男人吧?一个时候有一个时候谈论的形式与内容,决不会千篇一律。当几个男人凑在一起时,便给机关里的姑娘打分,六十分及格,七十分中等,八十分中偏上,九十分以上为美人,没有对象称之为“单干户”,有了对象称之为“互助组”,结了婚叫“初级社”,有了孩子叫“高级社”,这不是无聊,是男人一种生活世界。也是那个年代的流行语,新名词。就象我们今天的“酷”、“帅”一样。
我是个“老单干户”,使陈崇阳、梦觉等朋友十分为我操心。他们两人早有了女朋友。梦觉女朋友是高中同学,1950年12月参军去了朝鲜,现在还在志愿军部队做战地军医,常有书信来信,说回国就结婚;陈崇阳女朋友是他父亲的学生,在省里一家银行工作,每周有约会。
我呢,独来独往天马行空,到底该找什么样的女朋友哩?梦覚意见是:第一要漂亮,第二要有文化,第三要品格好。陈崇阳说,漂亮不漂亮没关系,关键要性格好会做家务事。我的标准是漂亮,像冬妮亚样,走在一起也光彩;再有兴趣相投爱好文学。但漂亮姑娘要找的多是当官的,或叫有发展前途的。机关里几个漂亮姑娘我看得上眼,已为科长处长“相中”,名花有主,自难以沾边。说到“兴趣相投爱好文学”就更难了,很少有女孩子热爱文学献身写作,多半是读读小说消磨时光。
中国人相信缘份,婚姻也是如此。说什么“百日修来同船渡,千日修来共枕眠”,好象还真有点道理。
1953年夏,也就是在站东乡担任普选工作委员会主席的日子,一天周龙联乡长敲开我办公室门,拿着一张介绍信走进来,说:“黄组长,市上来了位同志,说是来建立图书室的,丰富农村文化生活。”
我埋头看文件,头也不抬地说:“你处理就行了。”周乡长笑笑道:“这是女同志,她说非要见驻乡工作组长。”
我合上文件,接过介绍信看也未看地扔在桌上说:“真烦,叫她来吧。”
不一会儿周乡长引着个姑娘来到我面前,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我随眼看去,哦,一个漂亮的女孩!她年约二十岁出头,生得白白净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嵌在红喷喷的鹅蛋脸儿上,小小的嘴唇像颗熟透的樱桃,两条细细的长辫拖在青呢短大衣上,甩去甩来好似一对蝴蝶在欢快地飞翔,唯一缺点是身材矮一点,不过矮得适中匀称。从她那怯生生手足无措的样子判断,知是个新参加工作不久的菜鸟。我示意叫她在椅子上坐下,才重新拿起介绍信认真看了一遍后,说:“肖同志,你是市图书馆的,谈谈你的打算,我们怎样配合你?”
她翻开随身所带的笔记本,把事先写好的工作计划,一字不漏的像朗读诗歌一样地照着读下去。我心里暗自窃笑,好机械,一副学生腔,经过一翻交谈后,按我意见图书阅览站的试点工作,放在建设村。一来那里群众基础好,二来顺大路来去方便。
几天后她搬来行李住在乡上,说是为了开展工作方便,自然也就成了工作组的一员。乡上工作既宁静而又繁忙,每天上午除研究汇报工作外,便是各人根据自已的爱好与人生选向自学,我当然是看小说或做人物笔记。
一个早晨,我在乡政府横厅桌上赶写报告讲稿,因那儿地方大视野宽人又少,她却不揣冒昧走过来拿起讲稿就看,那是什么讲稿啊,正像高玉宝写《半夜鸡叫》在纸上面画人人马马一样。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文化”超过了“水平”。尽管我夜以继日不停地学习,但基础太差仍然别字连篇。她看了会儿,竟不客气指出文稿上语法不通之处和错别字,说:“把青春献'及'党,把生命交'与'毛主席,有两个字是错的,是'献给'而不是'献及',是'交予'而不是'交与'……”
我不好意地红着脸说:“肖同志,谢谢你的帮助。”
她笑笑说:“今后不要叫我肖同志,就叫我名字好了,要不就叫我地瓜……”
“地瓜?”我望着她白白净净地脸蛋,有点困惑不解。“地瓜是我的绰号,同学都这样叫我,就像别人叫你'黄牛'一样。”
我笑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叫黄牛?”
她一点不掩饰地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大家背后都这样叫你。”
我“哦”了声表示认同。
自此,只要一有时间或见我一人学习看书,她便主动上前向我不厌其烦地讲解每个字的出处,比如看报时看到“颇“这个字卡壳了,她便抿嘴一笑,柔声细语地说:“这个字读”PO“,有两种意思:一、偏,不正,如:偏颇;二、副词,很,相当地,如:颇久,颇不易,颇负盛名等等。”
说也怪,经她这一讲解,这个字像烙铁一样地烙在了我的心上,再也忘不掉了。
一天夜里,我们一同下村归来,默默走了好一段路,我打破沉默道:“肖同志,你对我帮助太大了,不知该怎样感谢你。”
“感谢?“她的身子微微一怔,随即轻盈娇憨咯咯一笑:“随你便,你认为哪种方式最好,就用那种方式……”
我低头细心品味着她的话,脚步更慢了,月光下拖出的两个长影儿,一时在泛白的小石桥上,一时在染着露水的秧苗上,忽闪忽闪飘忽不定。水田里的青蛙呱呱地叫个不停,不时有寻爱的游鱼蹦出水面,以示美丽身姿。在这万籁俱寂甜美的夜,两个身子像只游船在墨绿的田野里浪荡飘逸。
“黄组长,今后你可不要再叫我肖同志了,听来多别扭。”她说,语音柔得似水,两只洁白的细手不停地扯拉着胸前的辫子。
“那叫什么?”我老老实实问:“你不是在会上发言说么,'同志是集体的代名词,是阶级友爱的化身。你倒下了,它来接过你手中的枪;你掉队了,它能帮助你前进'……”“好啦,好啦,你还有点教条哩!”她把辫子往背后一抛,扯片秧叶轻轻地放在嘴里咬着,那水灵灵的黑眼睛里像有两朵燃烧的火焰,我骤然感到一阵紧张,听她继续说:“那是会上,现在什么时候——嚯,你看,流星。”
一颗流星划过夜天,坠落在远处。这时蛙鼓奏得更欢了,把溪流的潺潺声都掩盖去。一阵凉风吹来,她身上的香脂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虽是个还未成熟的男人,此时禁不住爱的冲动狂澜,加之近来又在看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巧看到保尔跳进冬妮娅屋里那一章。也许是故意还是调皮,我靠前一步挑衅性地问:“那喊什么?”
她似乎有点慌乱,但很快镇静下来,把声音压得极低说:“小肖、俊华、地瓜都行……”
说也巧,她在说话时忘看路,一脚踩下了秧田的过水渠,“哦唷”地叫了声,身子几乎跌下去,我即一把扶着她轻盈的腰肢,感到一股强烈的电流从心上涌过。她不挣扎久久地倚偎着我。我们相互呼吸变得急促,一动不动静静地享受那初恋的甜密。爱,无声无言的爱,悄悄地爬入了我们的心灵,自此拔也拔不出来。
在我们爱情发展到了白热化的时候,一个晚上在人民公园的花丛中,她如痴如醉地躺在我怀里,接受我轻柔的抚弄。“荣,你得到我满足了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那双柔柔的眼睛道:“满足了,完全满足了。”我说,仍轻轻地不停地抚弄着她细细的眉毛、红红的嘴唇、冷冷的鼻尖、白白的脖子……
“你不会变心吧?”她张开两臂抱着我的脖子,甜蜜蜜地说。
我吻着她焦灼的嘴唇,醉意朦朦地道“傻姑娘,说些什么,我倒担心你把我扔了。”
她灿然一笑,把我手捉住放在她柔软的胸脯上,说:“做人得讲良心,我不是'杯水主义'者。爱情的可贵在于一生一世,忠贞不渝,同甘共苦,共患共难……我最恨那种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人,把爱情当成市场上的商品交易。”自此,我精神百倍,朝气十足,再没有烦恼忧愁,更无生命的孤单,浑身是用不完的力量,有时情不自禁地挥臂高喊:“伟大的时代,美丽的生活,我爱你!”
十年后我因“马盟”一案,羁押在省公安厅看守所。这儿距初恋的人民公园咫尺之地,想起往事不禁泫然泪下,挥笔写道:
“花有意,物有情,夜色吞去两个人。竹丛深处语窃窃,笑声一串铃。雨儿凉,风儿轻。沙平路软脚印深。麦穗重重影绰绰,暗中好偷吻。草无言,虫有声,清清溪流白如银。翠竹朦胧藏睡鸟。相偎看流星。情迁变,岁月奔。泪水千行湿胸襟。留得勤奋文章在,狱中一孤魂。”
二、荷塘夜色浓浓情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当人坠入爱河,情感常有躁动:见时相偎不忍离,不见狂恋心不定。
一次,相约看捷克影片《明朗的天空》,我大约开映前半个多小时就去到电影院儍等,一等不见人、二等不见身、三等不见影,心里便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幻觉:是否病了?是否发生了车祸?是否临时有工作任务?是否突然变心?……
一个个假设,一个个否定,焦急的情绪使旁观者暗喑窃笑:这个失魂落魄的年青人,肯定在等他女朋友。在来去的观众中终不见她婀娜身姿,我灰心丧气,待第三遍入场铃声响起,绝望中她才姗姗迟来,使人又怨又喜,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记得,有个星期因忙相互没有见面,我显得心神不灵,情绪意外烦燥。梦觉、陈崇阳发觉,竭力怂恿我去市图书馆找她,还说爱需要勇敢,不要放弃任何的追求机会。恰好她来电话,要我去图书馆。实际是几位同毕业于省女职高的同学,对她负责,策划了一场共同“审查”我的闹剧。
省女职高也和我们市委干训斑一样,每人都有一个绰号,那三位“审查”我的女孩子,一个叫“灯影”的赵素华,她瘦而高,上身没有什么肉,像个皮灯影;一个叫“春蓉”的李春蓉,长得嫩气亮丽,赛过初绽的迎春花;一个叫“蝴蝶”的胡德华,因谐音而定其名。事前她没有告诉我这个“内幕”。我没做任何准备,仍是土里土气一身行装,骑着单车飞也似地去了图书馆。
1953年前机关干部是供给制,每月一万二千元(旧币,合新币一元二角)薪资,后改为五万元旧币的包干制,其它费用仍由国家负担。五万元旧币又能做什么呢?好在那时的年轻人不讲究穿戴,也不上酒店、坐茶馆,除缴纳党团员应交的费用外,便是买几本书。我热天打扮通常的是一身灰布制服,脚上一双草鞋;冬天蓝布棉衣、兰布裤,圆口胶鞋粗线袜,典型的廷安老土。可那阵时兴,越土越革命!我去那天也是这么个打伴,只足下的胶鞋换成了当时极为新潮的翻皮半统皮靴,近似今日意大利的老人头。
图书馆座落在祠堂街人民公园旁边,隶属市文化局领导。它前临大街,后连公园,穿出竹篱小门便是荷花池。三栋平房一眼穿透,借书室、阅览室、藏书室,紧埃荷花池那边有一楼一底砖木结构房屋,是工作人员住室。我架好车径直走去,在借书处的一个小桌旁,被一位姑娘挡驾:“同志,找谁?”
“找肖俊华同志。”我怯生生回答。
“哦!”她两个眼儿在我身上溜了几转,似笑非笑地问:“公事还是私事?请填会客单。”
我难住了,该怎么回答:说公事吧,是什么公事?说私事吧,又是什么私事?更为发愁的是填写会客单。我的天,写出的那几个字还不如小学生啊!她见我迟疑,便进迫道:“同志,你说呀!是公事还是私事?……”
我难以正面回答,只好红着脸支吾:“没什么,她大概不在吧?我改天来。”我推车慌忙往门外走,听见身后爆发出一阵笑声:
“地瓜快来,你女婿走了。”
她从藏书室冲出来,一边叫我,一边笑骂道:“春蓉,别高兴,到那天我才和你算账。”
我进得她们的寝室还未看明白眼前一切,一串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推前拥后地挤了进来。这些姑娘也没有一个羞字,嘻里乐啦地说开了:
“不错嘛,老里老实的,像个工人样子。”
“打个空手来,糖也不买一点。”
“还怕羞吗?低着头……”
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对答。她呢,无所谓的笑着,似乎向她同伴说:我找这个对象不错吧?
好一阵后我发言了:“同志,你们的机关枪、迫击炮轰够了吧?现在该我反击了。不怕你们嘴利舌尖,今后可不要找个傻女婿,唱'驼子回门'啊!”(驼子回门,是一出川剧,讽喻一个漂亮女孩找了个又丑又呆的女婿)
春蓉、蝴蝶、灯影,尖叫起来:“可不得了,地瓜,将来你准不是他的下饭菜,跑到娘屋里来撒野了。”
她扬着眉得意地笑道:“你们以为别人是一张嘴巴,说不过你们三张嘴么?”
灯影把脸一刮:“地瓜,羞不羞啊,门都没有过,就帮腔了。”
蝴蝶道:“我们走吧,别打扰人家说知心话,惹横了'牛',谨防用角来擂你。”
在格格地笑声中,她们飞了出去。她瞟我一眼道:“对她们就得轰,装老实会对你纠缠不休”
我笑,看了看四周说:“这儿不错,好读书。”
“你真是个书迷,走到哪里都想着它。”她虚掩上门,在我对面坐下来说:“一个人要正确使用时间,注意大脑休息,书看多了,不利健康。”
我说:“我不打球,又不跳舞唱歌,除了看书就觉得没什么事可做。”
“现在也是这样?”她明媚一笑,提议说:“今晚去划船,划船挺好玩,不仅锻炼身体,还有诗情画意,把船划到荷花池中心去摘莲籽吃。新莲籽又香又脆,好吃极了。”
我笑着点头问:“就是我们两人?”
她道:“未必要春蓉、灯影、蝴蝶参加?别人才不当电灯泡哩!”
我故意道:“她们是你的同学,请不请关我什么事。”
“你以为别人没约会,她们都早有了对象,上周灯影和她爱人跑到华西坝去耍了大半夜,回来时,头发都乱成了一个鸡窝,见着我只是不好意思的笑。“她小声说:“你想,她们会不会来?”
我一阵心热,想上前吻她,她推开我道:“你不是想看书吗,我给你取几本来。”
她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取来几大本书,说:“这是新出版的苏联小说《收获》,写的是一对恋人因战争分别,后来男的负了伤因消息之误,女的以为他死了,便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婚后不久,男的回来了,三人之间形成个矛盾重重的三角恋,真不好解决……”
我听着深皱眉头,由不得关切地问:“后来呢,后来她(他)们怎么解决?”
她望着我灿然一笑:“感情的事说不清楚,你看了就知道。”说着,随手送来另一本书,“这是《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也是才出版的新书。你看,这有一首诗……”
我顺着她手指卡住的地方看去,并轻轻诵读道:“……爱情不是秋天的泥泞,也不是冬天的雪,爱情是一支歌,然而这支歌是不容易编好的……”
“写得好不好!”她一双发亮的眼睛,深深地问望着我。
“好,”我说:“我们现在不正在编这支歌吗?我想会编得好的。”
她合上书,用手拢拢头发道:“你准备怎样编?”
我一下抱着她,热烈地狂吻:“就这样编……”
“去你的,”她逃开我焦灼的嘴唇,道:“要这样编就太简单了。”
“你说该怎样编?”我笑,放开手,有点不好意思。
她想了想,摸着发红的脸颊:“爱情莫过于相互的帮助和体贴,要把感情建立在忠实的基础上,不能欺骗不能说谎。不知怎么,我总担心今后你是否永远对我这么好?会不会去爱上其它女同志?”
我沉默了一下,想了想,认真地道:“我是个学徒,受尽苦难的人,你能爱上我,我便感到十分满足。只要你对我不变心,我还会变心吗?何况我们兴趣一致,爱好相投,此情此意,会超过历史与现实中任何一对恋人。”说着,我背诵了新读到《长恨歌》中四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真的这样?”她扑到我的怀里用手抱着我的肩头,偏着脸道:“你还不知一个女孩子的心,当她决定爱上一个人后,便再难转向。因为她不能出卖自己的清白与情操,把少女的骄傲给了这个又给那个。荣,希望你能永远爱我,我们生生死死不分离!”
我紧紧地抱着她,狂热地吻,她舍不得松开手,舌蕾在我口中旋转。
夜幕降临了,黑暗渐渐吞去了房中的轮廓,她好一阵才说:“我们走吧,该去划船了。”
我们手挽着手,穿出图书馆竹篱小门,沿着一条绿绿小径,缓步向人民公园划船的码头走去。周末的人民公园,浸沉在欢乐中,灯光闪烁,歌声悠悠;楠木林里人群熙攘,笑脸张张;假山后面情侣对对,携手揽腰;舞池里,成双成对的靓男美女在霓虹灯下翩翩起舞……
时代是这样的欢乐,社会是这样的祥和,岁月是这样的谧静,叫我们怎么不歌,怎么不唱啊!我们沿着窄窄的石板小路逶迤而行。石板路深藏在树丛中,脚下的绿草小花透出阵阵清香,碧水绿波里只只游船在桨桡的划动下轻轻前行。我们租了一条小舟相偎而坐,然后挥着木桨一前一后的划起来。夜静云黯,星稀月淡,蓝蓝的水带像条深灰色的长缎,紧紧缠绕着两岸花草、柳树,四周甜静无声,头上星儿眨着眼,狡黠地看着我们。两片划动的桨桡与溪水细语。小船沿着溪流驶进荷塘。荷塘在月光下像一幅水墨画,硕大的荷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塘水中沉着一弯新月,新月像只小船在水底游弋。我们没有说话,心里溢满人世间最美好的甜言密语。人们常常议论幸福,可什么是幸福?我以为,幸福就是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谈论事业、理想、前途……。
船儿划进荷塘深处,远离人们视线,只有当头的星光和月亮,偶尔几声鱼跃和断续的蛙声。她深情地望我一眼说:“就在这里玩一会儿吧?”
我点头收桨,她放下桡板,小船停住,硕大荷叶成了天然床帐,世界只有她和我俩人了。我俩紧紧地拥在一起,无语胜有语,有语是多余。她软软的身躯灼热逼人,那柔肢细体紧偎于我的怀中,一股强大的电流透过全身,直冲我的脑门。我忽然浑身发颤,语不成声地说:“华,亲爱的,我爱你,爱死你了……”
她深深陶醉在爱的天河中,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渐次渐次我们再没有话语,只有相互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似乎再甜、再蜜、再柔的语言,都难以表达此时的缠绵。爱是酒,爱是蜜,爱是狂,爱是醉,在蜜与酒,狂与醉中的我们,忘记了世界,忘记了荷塘,忘记了人世间的一切一切,似乎偌大的宇宙,只有这对相爱的恋人。一阵微风吹来,使我们苏醒。,她轻轻推开我,耳语道:“亲爱的,有船来了”。
我睁开醉眼,一阵满足的微笑,举着木桨划动起来。她一边划桨,一边把手浸在水中,说:“好暖的水啊!”
我从池里捞起一柄莲蓬递给她,说:“你不是喜欢吃吗?”
她接过莲蓬,剥去籽壳,放一颗在我手掌里:“你也吃,好香好脆。”
我轻轻嚼着说:“真的,又香又脆,好吃极了。”
她笑了笑,向四周看了一眼说:“那船见我们在这里又划走了,嘿,好清静,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我闻言移身又去搂她,可一扭动,小船就剧烈荡动。她抓着我的手道:“轻一点,别把船弄翻了。”
我附着她耳朵小声地说:“翻了船,洗过澡不更好么?”
她道:“我又不会泅水,淹死了怎么办?”
我说:“有我在,再深的水池淹不死。《收获》上不是说,水是不沉人的。”
她道:“不沉人的水是重盐水,这水要沉的。”
我借势推推她:“走,我们试试。”
她偎着我,以告饶的口吻说:“哪个星期天,我们到城外小河去游泳,你好好教我。好久以前我就想学游泳,一则找不到老师教,二则怕羞,鼓不起勇气。”
我拍着手掌道:“好好好,你教我文化,我教你游泳,同等互利。”
“才不互利哩!——”她戳我一下,笑着把头低下。这话包含着什么意思?说不清道不明,无限儿女私情。
她见我并不注意,才继续说:“读书的时候我也去过游泳池,可一见有些男的不怀好意,一双双眼睛都掉在别人身上,从此再不去了。”
我说:“旧社会是这样,到处是流氓阿飞,他们调戏女人,无恶不作。可现在敢……”
她同意说:“所以我觉得社会主义制度好,女同志不再是男人的花瓶。爱情建立在平等基础上,谁也不压迫谁。不过有一个时候,我总觉得不恋爱的好,恋爱要消耗掉人的精力、时间,常常弄得人六神无主,什么事也做不成,所以约里奥•居里夫人就发誓不结婚,决心把毕生精力献给科学。我也想把毕生精力献给社会主义的图书事业,不知怎么一碰到你,这决心就改变了。”
我哈哈地笑起来,打趣道:“我倒成了罪魁祸首。”
“谁怨你,我是说我的意志太不坚定。“她说:“我倒觉得我影响了你,要不是我,这时你又坐在灯下学习了。真的,我并不希望你来陪我玩,可我总想和你在一起,我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荣,你说说是你影响我,还是我影响你?”
“这个公案我断不清,只有请包公来。”我划着木桨回说。
她嘿嘿笑道:“你呀真有趣,包公怎么会来断这个案子。”她说,娇憨地伏在我怀中哧哧地笑,我用手为她梳理着头发,静静地听着蛙声鱼跃。
她猛然抬起问我:“现在团中央号召青年开发边疆,我们报名去,那儿虽然艰苦,可我认为挺好。”
我表示赞同道:“我早有这个打算,就怕组织不同意。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我就申请去当志愿军,说我年龄太小,批不准;后来1952年我又申请进藏,还是没有实现愿望。我一直都在想,如何把自己青春献给祖国,把生命献给党,让年华爆出绚丽的火花。现在我尽管热爱农村工作,我总觉得使不出力量。……”
此时,又有只船向我们停泊的地方划来,船上也是一对情人,她深情望我一眼,拢拢头发说:“走吧,我们换过地方。”
我会意,挥动木桨把船儿向另一处划去。她坐在船头,用手分开荷叶,轻轻哼起歌来:“生活是这样灿烂,时代是这样美好,亲爱的祖国呵!让我把您紧紧地拥抱。献上我们炽热的心,为把社会主义大厦建造。……”
优美的歌声在水上滚,在风中飘。夜天明净如洗,雾露洒向大地,催化万物成长。明天,花更红,草更绿,生活将会更加美好。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明天给予我的却是巨大的灾难!
23年后我“改正”归来,寻旧到此写下首回忆的诗:“萧萧华发步不矫,含泪依稀上小桥,当日春花秋月事,至今遥遥未全消。曾驾小舟桥下过,她挥桨楫我扳挠,轻歌浪里拍水笑,细语柔情挂柳梢。夜多静,月多好,轻轻推,慢慢摇,摇到荷塘深处去,躲在莲篷语悄悄。谁到人间有恨事?请君瞧,满塘红鲤跳多高。二十三年牢狱,情去人老,是谁之咎?爱恨情仇,总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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