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前缘(10)(图)


清世祖顺治皇帝朝服像。(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接续:小说连载:前缘(9)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翼,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善,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是,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二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她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竟日返舟,舟中宣瓷大白盂,盛樱桃数厅,共啖之,不辨其为唇为樱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至今谈者侈美。”

“鸳鸯沪上,烟雨楼高。旖旎而东,则竹亭园半在湖内,然环城四面,名园胜寺,夹在渚层而潋滟者,皆湖也。与姬曾为竟日游,又共忆钱塘江下桐君严濑、碧浪苍岩之胜,姬更云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间,尤足乐也。”

曾经,南游新安江,路过严子陵山居垂钓之处,江从青山巍峨处浩荡涌出,汤汤漭漭,舟子行在水上,看山间层林深碧,风流水流间时常隐现石碑牌坊的碑头。江上万籁俱静,唯有山头的白云,闲来无事送行舟。顺水千百里,回头仍然望见它。那一日黄昏,泊舟处,见山林间簇簇人烟,晚炊四起。水边有一间小小的白墙茅顶的小房子,浑朴温敦。门前的灶头有灶火燃烧,那白泥小灶上煨着瓦罐,茶铫。铁锅里盖着一只木头锅盖。看得见暖热的水汽拂溢,那灶膛的火苗,灶头的柴堆,在暮色里送到眼前来,历历在目。那小屋的壁上挂了几件布袄,窄门浅户,灶间亦是堂屋,望得见后门口的菜园,碧绿的菜畦,似乎有白菊花丛开在柴扉边,那出尘的颜色在黄昏暮气里,亦分外耀目。茅屋拾阶而下的临水处有长粜,一个顶着头帕,腰系土布衫裙的老妇人蹲在粜上淘洗。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万山已过,那山脚的小白屋,灶膛里的火苗,依然在她眼前。

那是她要归去的故园。那水边淘洗的老妇人,便是她呵。

许多个春夏秋冬都过去了,在冒府寄身的日子,在北上的旅途中,那山脚下的小白屋,那水边的木头长粜,是不是有三月的梨花盛开如雪,熏风里落花纷纷坠下?是不是金秋里漫山枫林尽染,苍翠渐变金黄,那洗菜的老妇人,也会闲来无事,找出炭火炉,用那旧的小陶壶,汲取那山后的清泉水,在灶膛里拣拾几块木炭,待炭火金红,煮得那泉水沸腾着鱼眼水泡,投下几片春日里茶树上摘取的香叶,便是一壶佳茗。那老妇人在檐下闲闲喝茶,悠悠地看那漫山红叶,清江漫流,山头的闲云与飞鸟。年年岁岁里,那景象总让人萦怀,尤其这苦寒北地,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黄昏,一念之间,魂梦便会回到那里。

她常常对福临说起,在新安江的山脚下,那一处小白房子。然而,描绘那样的山水,那样的一所小白屋,是一件吃力的事情。大约,前世的她曾经在山中参禅炼丹,在那样的山水里,寂寞日月长。于是,到底忍耐不住,下山远走。

福临听闻此言,心魂震动。他眼底有泪,掩饰地脸伏在她的手心里:“宛儿,我想和你去那个地方,现在就去。找到那间屋子,把我们后头的半辈子活完。哪天我们老了,死掉了,便在那屋子里一把火坐化了,等风吹来,吹成烟,成灰,吹个无影无踪……”

“再不来这世上么?”她笑他。

“我不要来了,你也不要来了。我们就合为一体做一颗尘埃,不生不灭,总是在一起的。”

化烟成尘,总是太缥缈的一件事体,等同于无,无法想像。她只是觉得新安江边的小房子,在等待她回去。山水之间,门前一片流水,几行烟树,水边春天黄花开,秋天芦苇白,冬日里听白雪压竹,拢一盆炭火,烘几个芋头,读几行闲书,便够了。不要再有今生今世,这样剧烈的颠沛流离,所有遇见的人,来生再也不要遇见。最好没有人,什么人都没有,由着她自己,天生地灭一回。她有一种预感,自己不会活得太久,她会很快地,结束掉这一生的生命,死在紫禁城里。她永远抵达不了新安江,她永远思念那一处,山水间的茅屋。

人要死的时候,心里大致都是清楚的,她也是。

是那一个杏花三月天,皇帝贴身太监禀报,年轻的皇帝此时正在御书房里接见吴梅村,他而今喜欢和这帮南方人谈话。南方来的禅师,南方的诗人,他喜欢这般口音温软,面容白皙的南方人,包括深宫里的她。

听见吴梅村的名字,她一时只觉得心头一片苍茫,却在身体的某个无可捉摸处,在一点点用力地勒紧,勒紧,令她窒息的勒紧。是从前南方三月,桃红柳绿,影影瞳瞳里,那些离散了的死人活人,那些从前的时光,全浮现于脑海。

他从来不曾和她有过什么纠葛,长板桥的他和卞玉京,曾经是一对珠联璧合的玉人。曾经,秦淮河边,多少的花前月下,烟雨如织的日子里。他们是丝竹管弦的盛宴中的一个男子,一个女人,身边总是有伴的,只是隔着人群,远远地颌首,微笑致意。后来,冒辟疆写下《影梅庵忆语》,他亦为“冒姬董白”写下许多祭祀的诗作。

她想要再见见他。

轿辇停在御书房门前,门前当值的太监一看见她,低头迅速地行过礼,起身便往殿里头疾步而去,她张张嘴,本想阻挡他。却并没有足够的心力来阻挡他们。阳光照下来,御书房外的杏花开得正好,柔粉漫白地在阳光里飞舞,汉白玉石阶下的簇簇兰草上,落满了花瓣。春阳正好,窗棂四开,望过去,光照在黄毡毯上,黑漆描金的藏书阁上,一派富丽深稳。她站定了,杏花有香,她是花团锦簇里最美的女人,被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所专一深爱。这一刻,这人世间所有的悲苦与龃龉,都是不存在的。

此时,年轻的皇帝满面笑容地迎出来,伸出手来握住她,眼睛望到她的眼睛里,说:你来了。

她笑盈盈道:“花开得这么好,又是艳阳天。在宫里简直呆不住。”

他搀着她往里走:“爱妃是雅人,闻花信而动。这紫禁城里,我倒是第一个不识春风的。吴大学士也是。还在斗室枯坐。”

她进门时,那吴大学士早已经起身,低眉敛容地垂首而立。此时,他正在行礼,双膝跪地,额深深地触到地上,毕恭毕敬地答:“微臣吴梅村,叩见皇贵妃娘娘。皇贵妃娘娘千福金安。”

他跪在地上,额头剃得清光发亮,一根发辫倒是老实服贴在背后,磕头伏地,行礼如仪,那发辫都纹丝不乱。(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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