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與楊慎思鄉詞的比較


一般認為,詞在宋代達到極盛,在清代又得以中興,而明代則是詞的衰蔽期,因此關註明詞的人歷來都很少。但明詞在歷史上的位置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全明詞》收詞作兩萬餘首,和兩宋詞差不多。在此數量的前提下,明詞當然也不乏佳作和名家,從明初的劉基、高啟、楊基,到中期的陳霆、楊慎、王世貞,再到明末的陳子龍等,也都是詞史上的有名人物。其中,楊慎的詞曾被推為明人第一。
  
  楊慎(1488—約1562),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正德六年(1511)狀元,嘉靖三年(1524)因諫議「大禮儀」遠戍雲南,流放終生。楊慎是明朝著名的學者、文學家,在明代詞壇上也有著很高的地位。明人周遜《刻詞品序》說他是「當代詞宗」,清人胡薇元《歲寒居詞話》說:「明人詞,以楊用修升庵為第一。」
  
  楊慎在明代文化中的地位,和蘇軾在宋代文化中的地位;楊慎於明詞,和蘇軾於宋詞,都有某些類似的地方。兩人同為蜀人,又長期漂泊異鄉,思鄉之情在詞中時有體現。比較二者的思鄉詞,可以從中窺探出他們心境的某些幽微之處。
  
  讀楊慎的思鄉詞,會發現蘇軾對他的影響無處不在。
  
  楊慎故鄉新都和蘇軾故鄉眉山相距不遠,使得楊慎對蘇軾在崇敬之外,更多了一份親切。楊慎有詩云:「眉山學士百代豪,夜郎謫仙兩爭高。」認為蘇軾是與李白並列的文化巨人。楊慎的《詞品》云:「古今梅詞,以東坡此首(《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霧》)為第一。」《草堂詩余》又稱蘇軾《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坡老詞,仙手」。蘇軾這兩首詞固然異常出色,但楊慎對其評價之高,恐怕也不無鄉曲之見。
  
  蘇軾對思鄉之情的描寫,很多直接為楊慎所繼承。
  
  楊慎此類詞裡,頗能發現蘇軾的影子。如楊慎《西江月》中的「雲闕九重閶闔,家山萬里岷峨」,顯然來自蘇軾《滿庭芳》中的:「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楊慎有《沁園春》和《滿庭芳》也學蘇軾直接把「歸去來兮」用進詞裡。楊慎《鷓鴣天》中的「孤館殘燈惱夢思」也是從蘇軾《沁園春》中的「孤館燈殘,野店雞號,旅枕夢殘。」而來。楊慎《柳梢青》中的「一發中原,孤蹤萬里,折盡丹心」,來自蘇軾詩句「青山一發是中原」。楊慎另一首《鷓鴣天》中的「都將璧月瓊枝句,付與樽前薛小桃」,情思來源於蘇軾《浣溪沙》中的:「璧月瓊枝空夜夜,菊花人貌自年年。不知來歲與誰看。」楊慎《浪淘沙》中的「怕見雕樑雙燕子,常下珠帘」,也類似於蘇軾《少年游》中的「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楊慎《鷓鴣天•易門小吟》中的「障泥未解玉驄驕」更是蘇軾一首《西江月》中的原句。蘇軾《江城子》中的「吾老矣,寄余齡」也被楊慎借用在《江月晃重山》裡:「吾老矣,何日賦歸來。」
  
  從中可以看出,楊慎對蘇軾的作品是相當熟悉和喜愛的,在填詞時,蘇軾的影響有意無意地從他的筆端流出。
  
  楊慎詞和蘇軾詞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常將家鄉風物入詞。這當然不算首創,因為在思鄉的作品中寫家鄉風情是最自然不過的了。蘇軾的開創之功在於,作為在外飄零的蜀客,他較早地在詞中描寫蜀中風物,如「認得岷峨春雪浪」「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乘槎歸去,成都何在,萬里江沱漢漾」等等。楊慎也常在詞中寫到蘇軾提過的蜀中風物,比如錦江,楊慎詞裡常常可以看到 「錦江煙水迷歸裡」「羅甸國,錦江城,望雲就日兩關情」等句子。
  
  錦江在成都城裡,並不經過蘇軾家鄉眉山和楊慎家鄉新都,但兩人卻不約而同地在詞中用錦江和成都來抒發對故鄉的懷念。這是因為在古人心目中,成都府往往就是四川的代名詞。《三國演義》裡,劉備白帝城託孤,對諸葛亮說:「君可自為成都之主。」這裡成都顯然指蜀漢。而四川人也往往有成都情節。張大千後半生漂泊海外,在巴西看到一片土地,頗似成都平原,於是買下來修建「八德園」——實際上,張大千的故鄉在內江,並不在成都平原上。
  
  蘇軾寫詞的手法也為楊慎所學習。蘇軾《蝶戀花》下半闕:「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個成歸計。回首送春拼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浣溪沙》下半闕:「夢到故園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月明千里照平沙。」都以酒醉酒醒來描寫思鄉情緒。楊慎詞裡也不乏這樣的描述。他的《慶春澤》最後寫到:「錦江煙水迷歸裡,綠琴心、愁恨慵調。夢迴時、酒醒燈昏,月轉梅梢。」以酒澆鄉愁,然後酒醒夢迴,無限孤寂。蘇軾和楊慎在這方面有著深刻的共鳴。
  
  當然,楊慎的詞也有著和蘇軾不同的特色,如《長相思》裡「雨聲聲,夜更更,窗外瀟瀟滴到明,夢兒怎麼成?」頗帶散曲風味。這也是明詞常有的現象。詞的曲化在明朝相當突出,楊慎也未能免俗。
  
  讀蘇軾的詞,偶爾會遇到一個問題:有的貌似思鄉的詞其實不是在懷念西蜀。如他的《少年游》上半闕:「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顯然這裡「還家」是指還杭州。蘇軾喜愛杭州,視之為故鄉,直把杭州作眉州。《卜運算元》上半闕:「蜀客到江南,長憶吳山好。吳蜀風流自古同,歸去應須早。」唐玲玲教授在《東坡樂府研究》中說,雖然江南風物類似西蜀,但蘇軾還是認為故鄉歸去應須早。其實,這首詞中的「歸去應須早」,依然說的是回到江南,因為詞序中說了「自京口還錢塘」,下半闕也說:「還與去年人,共藉西湖草。」不還杭州,如何有此描繪呢?
  
  雖然後半生多遭貶謫,但不管走到哪裡,蘇軾在懷念家鄉的同時也處處為家,在杭州,他一方面惆悵「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另一方面卻說:「我本無家更安住,故鄉無此好湖山。」在黃州,他一方面驚喜「江漢西來,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另一方面卻又自我安慰:「臨皋亭下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而最後南貶惠州、儋州,他一方面幾近絕望「岷峨家萬里,投老得歸無」,另一方面,到了海南,對這片土地有了感情後,他又宣稱:「我本海南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
  
  之所以這樣,除了因為蘇軾性情豁達,隨遇而安之外,也因為他父母去世後,家鄉已沒有直系親人,兩兄弟都攜帶家眷在外宦游,自然對鄉愁要看得開一些。而楊慎不同,他常年謫貶南荒,孑然一身,孤蹤萬里,而老父和嬌妻卻留在了新都故鄉,刻骨銘心的鄉愁體驗要比蘇軾深刻得多。所以,即便蘇軾懷念家鄉的親人,也只能在夢中看到亡妻「小軒窗,正梳妝」;而楊慎思念的卻是現實中的家鄉親人:「遙想玉人腸斷處,屈遍春蔥。」
  
  也因為如此,蘇軾思鄉詞中尚存希望建功立業後歸還家鄉的心願,如《陽關曲》:「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歸故鄉。」《水調歌頭》:「一旦功成名遂,準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儘管這個願望最終成為了泡影,讓他在老邁之年獨對蒼梧煙水,「千古恨,入江聲」。
  
  而楊慎思鄉詞的格調要低沉許多。剛開始他還期盼能刀環敕歸,重新在政治上正名。到後來他終於絕望了,不求做官,只盼還鄉。「強欲登高,攜酒望吾鄉」「千里有家歸未得,可憐長作滇南客」,這樣悲涼抑鬱的情感在楊慎詞裡尤為突出。這種情感到了後來,似乎只能是神遊故國,寄情夢幻,蘇軾是「忘卻成都來十載」,而楊慎「十年奔向紅塵,何處可尋蓬島」,部分思鄉詞帶有很重的遊仙意識,如這首《南鄉子》:
  
  黃鶴蓬萊島,青鳧杜若洲。愁人寂夜夢仙遊,不信一身流落向南州。
  萬里家山路,三更海月樓。離懷脈脈思悠悠,何日錦江春水一扁舟?
  
  楊慎狀元出身,本想在政治上大展身手,但命運給他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使他在壯年貶謫南荒直至去世。這樣的人生使他產生厭世尋仙的想法在當時是很正常的。只是天府故國,也如他夢裡的仙境一樣,成為了遠在天末的楊慎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但楊慎對故鄉感情的執著,卻畢竟使他能身後魂歸,這點,似乎又在冥冥中強過了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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