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腐敗的根源 劉洪波
學術界的新聞,並不全是「填補空白,攻克難題」一類的了。現在,如果有這樣的成果,人們首先必然想到這成果的質地到底如何,是不是誇大其辭、無中生有、沽名釣譽。在腐敗成為社會病的今天,學術未能免俗,這一次的斯文掃地,不再是「迫害」的結果。不知有多少作坊在電線桿子上貼著「證件服務」的廣告,其中提供各種文憑也許是最大的業務工作,這是假文憑。真文憑又如何呢,鋼印是假不了的,但文憑所標稱的水平是不是真的,也許就大有問題。不知有多少「科技信息服務部」,在報紙的中縫裡售賣「轟動全球的新技術」,又不知有多少「大典編輯委員會」,給每一個願意出錢的人頒發「論文特等獎」,這些都是假成果。真成果又如何呢,在「嚴肅認真的規則」之下,獎狀證章後面也未必不是一根權力和金錢的鏈條。院士的評選中有請託的身影,厚厚的專著中也許沒有幾句話表達著作者自己的思想,論著上署名第一的作者也許跟論著毫無關係,堂堂皇皇的「學術委員會」,並不見得不給「
水變油」之類的東西發通行證。
綜合社會各方面看,學術腐敗即使沒有走到前列,至少也沒有失去當仁不讓的雄心,這種「不拖後腿」的態勢,在鑄造「沒有一個角落乾淨」的社會心理方面所起的作用,比起官場腐敗、吏治腐敗來,是更大的。無論古今中外,都存在著一種「政治是骯髒的」的觀念,這種觀念好也罷,壞也罷,屬實也罷,不屬實也罷,都使人對官場的腐敗有著一定的「理解」,而學術,古今中外都被視為一塊淨土,學術標舉著「追求真理」的價值,學人肩扛著獨立的大旗,學林抬舉著自由的牌匾。傳統士人講求名節大端,現代知識份子口稱社會責任。這一塊似乎天然乾淨的領地,在中國已毫無疑義地被腐敗所征服。學者、專家、教授、博士、院士、科學家、論文、專著、成果等等名詞,再也不能一說出來就令人油然生出敬意了,雖然據稱這是一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時代。
何止於此。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正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使得學術從「生意經」開始,慢慢地陷落到腐敗之中。文憑上蓋章、鑑定會上舉手,是多麼便捷的生財之道,權勢對於學術的操縱由來已久,而金錢向學術的攻擊或學術向金錢的靠攏,沒有一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大環境,將是多麼艱難。對「兩大尊重」的「財富化」利用,把「知識」與「人才」中那些值得尊重的因素剝離下來,就像聽到假貨的盛行,使人看到一個標有「茅台酒」的瓶子時,要首先驗一驗那是不是真貨。
學術腐敗的規模是不是「於今為最」,我沒有專門研究所以不敢下斷語。然而,我知道一個社會中普遍的腐敗風氣,並不見得一定會摧毀學術的尊嚴。國民黨大陸統治的晚期,社會和政治腐敗夠嚴重的了,學術界倒也未見得腐敗到哪裡去,相反那時知識界成了攻不破的社會良心的堡壘,激進的呼號奔走,溫和的獨善其身,敗類雖然並不缺少,尚不至於洋洋乎江河。那是物價騰漲「越教越瘦」的日子,金錢沒有能夠讓知識界失去本心。那是一個槍口對準良心的歲月,然而即使有人喋血街頭,知識界並沒有變成奴僕,也沒有自暴自棄。
最簡單的推理,往往把學術腐敗視為金錢作用的結果。而金錢之所以可以收買學術,又可以歸結於「待遇不高」,所以解決腐敗的問題,就歸結於提高待遇問題。這是一種與腐敗分子同出一轍的思路。拿手術刀不如拿殺豬刀,搞導彈不如煮茶葉蛋,是社會分配上的不公正。然而,今天拿手術刀的已經遠非拿殺豬刀可比,搞導彈比煮茶葉蛋也光鮮得多,學術界是否就變得更加光明瞭呢?分配不公正的問題正在消失的同時,學術良心也在逐漸消失。「越教越胖」本不應該成為知識界的追求,事實也證明「越教越胖」以後,學術界人格與學術的平均水平並沒有上升。如果「待遇」是抵抗學術腐敗的法寶,那麼待遇所增進的並非學術品格,而是收買的門檻
。何況我們已經看到,「越教越瘦」的待遇下,學術界的腐敗並沒有蔚然大觀。「待遇」顯然不是學術良心喪失學術道德敗壞的必然條件。
學術腐敗的根源,是學術的官場化。學術受到官場的影響,這是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都不可完全絕跡的。然而學術受到官場的影響,和學術直接變成官場的一部分,具有本質上的不同。如果一個學術界,學術規範的確立、成果評定的標準、學術榮銜的授予、學術職位的選聘乃至學術觀點的走向,都不僅僅是對官場運作的模仿、搬用,甚至本身就是官場的一個組成部分,所有的研究人員、學術園地、學術機構和學術成果都被標定為某一行政官級,所有的研究都被限定在官場所首肯的局面之內,學術觀點不是一種思想的產物而是官場觀點的證明,這樣一個學術界事實上就遠離學術的精神了。無論是否有金錢的收買,其本質上的腐敗的,匍伏於官場威勢下的學術,是學術腐敗的「高級樣式」。這種樣式下,「學術良心」和「治學道德」在形式上尚可保留,而最根本的精神防線--獨立人格已經摧毀。
在金錢開始表現出強大的現實收買力的時候,完全官場化的學術就會迎來一個待價而沽的階段,迅速地朝學術腐敗的「低級樣式」滑落。這是一個必然過程。官場化的學術使學術工作者(是的,這是有別於「學者」的一種人)失去對自己的思考與表達「負責」的可能性,從而降低了他們的責任感。在皇帝時代裡,士人還能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自命。在官場化的學術界裡,學術工作者事實上不可能求真,所以也很難在工作中負載超越性的使命。高度的「現實感」下,「人生不過幾十年」的幸福觀,替代了「發現永恆」的幸福觀。一個具有專業技能和較高智商的群體,在價值上與任何其他人沒有區別地追逐個人現世幸福的時候,他們的收效是其他人所不能比擬的。他們不僅做「儒商」時會獲得巨大的收益,而且他們把「商」的法則引入「儒」的領域,把「儒」本身變成一種「商」,於是無論什麼學術,無論學術上的什麼事情,都不過是一樁買賣。
今天當我們說到學術腐敗時,其實不過是指其「低級樣式」。在這一樣式下,金錢交易與黑幕操縱成了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而對在此之前的高級樣式的學術腐敗,一般還容易被視為「空前的學術廉潔」。事實上,是先有高級樣式的學術腐敗爛在骨子裡,然後才有低級樣式的學術腐敗爛到表面上。低級樣式的學術腐敗,只是學術腐敗再也維持不住其全然的高級樣式所致,這樣的時期,學術仍在官場化的框架之下,只是對學術獨立和自由精神的驅除從以威令為主過渡到以收購為主,而且收購金的來源也多樣化罷了。
我不會從整體上譴責學術工作者。雖然保持了高尚精神的學者值得讚頌,但在官場化的學術界裡,一般學術工作者不能承擔學術工作所應負的責任也無可指摘。學術腐敗雖然表現為學術工作者視學術為買賣,但在根子上,學術工作者也是受害者,他們有著自己的思考,卻只能在官場化的規則裡生存,以貌似學術的樣子做買賣。解決學術官場化問題,學術工作者應當盡力,但解決問題的鑰匙並不在他們自己手中。(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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