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艾滋村」:過期藥品正在「維持」生命
河南文樓,一個只有3000多人口的豫南小村。如果不是1996年部分村民集體發病、如果不是武漢大學中南醫院的桂希恩教授的驚人發現、如果不是「中國民間預防愛滋病第一人」高耀潔的勇揭內幕,或許,這個愛滋病肆意氾濫的國家級貧困縣會永遠默默無聞,無聲無息。如今的文樓,正如當地一位身患愛滋病的村民說的:「我們文樓出名了,因為愛滋病」 ,言語中有無盡的沈重。12月11日,今報記者趕赴河南,走進文樓,直擊「艾滋村」的現狀。三輪車車主:文樓村是個「鬼地方」
隆冬的上蔡,細雨濛濛。料峭的寒風擋不住村頭田地裡的濃濃綠意。
從上蔡縣城到文樓村不過兩公里的路程,可對於拉腳的三輪車主王大姐來講,這段路卻如同黑夜般漫長。王大姐把她極不情願拉記者去的原因解釋為「那是個鬼地方,出來進去身上會沾上霉氣。」
已經有三年拉腳經歷的王大姐坦言,賺錢是最重要的。可面對文樓,她的表情很複雜。
「文樓的村民也真是可憐。」一路上,王大姐不停地為這個苦命的村子嘆息。自從文樓有愛滋病感染者的事實悄然在周邊地區傳開後,村裡養的豬牛羊,生產的糧食蔬菜瓜果便很難賣出去。在多數人眼裡,愛滋病無異於一場瘟疫,半點不可沾染。
更讓人害怕的是,一個「愛滋病人很野蠻」的說法在縣城裡廣為流傳。在去文樓的路上,王大姐不停地善意提醒記者,村裡的愛滋病人很野蠻,不但會勒索陌生人錢財,還可能因行為過激而發生一些悔恨終生的事情。
一種莫名的恐懼蔓延在空氣中。
村委會主任:近200人已死於愛滋病
文樓村村委員。一個簡單整潔的小院。面對記者的突然來訪,村委會主任程四國臉上露出了少有的驚喜。「你們真的應該到村子裡去看一看!」60餘歲的程四國在文樓村村委會工作已經有三個年頭了,對於文樓的現狀,他感慨萬千。
文樓村共有3170人。從1996年村裡陸續有人死於「怪病」後,死亡的陰影就開始籠罩著這個貧困小村。據不完全統計,到目前為止,村裡死於愛滋病的村民已近200人。更讓程四國感到難過的是,這些死亡的愛滋病患者平均年齡在35歲左右。「這正是大好的年齡啊,他們說走就走了。」說這句話的時候,程四國掩飾不住深深的悲傷。
在程四國的眼裡,村裡那些愛滋病人絕非外界說得那樣可怕。可怕的是人們看不到事實的真相。
儘管有一些擔憂,善良的程四國還是決定為記者帶路,「為了村民,我豁出去了」,可就是這時,村書記劉同新回來了。程四國的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對於記者進村採訪,劉書記堅決反對。鄉里、縣裡、市裡和省裡的介紹信,一個也不能少。
進村無門,記者只好按照劉書記的要求,去找蘆崗鄉政府的有關負責同志。去蘆崗鄉的路上有些異樣,成堆的沙土堆在路旁,許多建築工人冒雨忙碌著。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老人氣憤地說,政府正在大修馬路,只為了迎接一位近期要到文樓視察的領導。在老人的眼裡,一些官員太喜歡搞形式主義了。
在蘆崗鄉政府,「蘆崗鄉愛滋病防治辦公室」幾個大字異常醒目。負責接待的趙部長很是熱情,在詳細地記錄了記者此行採訪的計畫後,便對愛滋病三個字諱莫如深。
和文樓村的劉書記一樣,趙部長提出:要進文樓村,需層層請示。還是那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老人悄悄地告訴記者,「上面有指示,不讓記者擅自進村採訪,誰也不敢擔那個責任」。
在上蔡縣政府,經過與官員們的一番鬥智鬥勇,記者終於獲准進入了文樓村。
村書記張口:要採訪先得拿十萬元
文樓村村頭的小橋旁,一間上鎖的破舊小屋孤獨地迎在風中,道路兩邊是小塊的荒地。一位好奇的村民黯然地站在一邊,他說,小屋的主人已經因愛滋病死了很久。和他一樣,每個路過此地的村民都會有一種無言的悲傷。
對於陌生人,村民們有著別樣的警惕和好奇。記者進入村子的短短十分鐘時間裏,平靜的村子很快開始沸騰,村民們奔走相告,很快聚集到村頭。「你們是記者嗎?我們都是愛滋病人,你們是來聽我們講心裏話的嗎?」
人群中,一名穿紫色羽絨服的中年女人逕直走到記者面前,打量良久,然後指著身旁的一名男子說,「想採訪他嗎?我們文樓有個規矩,記者要採訪,先得拿錢,沒錢甭想採訪。採訪一個病人,兩個數兒。」
震驚。氣憤。無言。一旁的老人偷偷扯了扯記者的衣角,小聲說,兩個數就是兩千元,她是村子裡管計畫生育的,每次有記者來,她都攛掇村民要錢。
混亂中,忽然傳來陣陣叫罵聲。「要採訪先拿十萬元。」村書記劉同新紅著臉搖搖晃晃地走來。
見記者在村衛生所正要對排成長龍的病人進行採訪,劉同新氣急敗壞,衝過來,邊喊邊用手拉記者的衣服,將記者拖出了衛生所。
對於記者沒能按照相關規定進村採訪,劉同新顯然很生氣,把記者的採訪定義為給他惹事兒,「誰讓你們進村的?誰讓你們隨便採訪的?給我拿錢來,十萬元,一分不能少。」
對於劉同新阻攔記者採訪並要錢的事兒,村裡的愛滋病人有兩種解釋。一種是文樓村經媒體曝光,在全國「出名」 後,對文樓名譽的影響是毀滅性的。作為村裡的主要負責人,劉同新不想讓這種不良影響繼續蔓延下去。而更多的村民則認同另一種解釋,就是劉同新很怕記者瞭解到愛滋病人真實的生活。
這裡的多數愛滋病人認為,他們現在的生活和治療情況遠非外界宣傳的那樣。
村民的說法:一年25元救濟金太少
離文樓村村委會大約兩里地,是村裡的衛生所,很大,人也多。一種鄉村裡少見的紅火和喧囂。村民說,建這個衛生所就是文樓作為中國愛滋病重點疫區而享受的特殊待遇。這在上蔡縣所轄的幾十個自然村裡,也是獨有的。
然而,這些在外界看來非常到位的救治措施並沒有完全實現。村裡的愛滋病患者反映比較強烈的問題主要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免費治療。和上蔡縣其它感染愛滋病人需要憑券購藥相比,文樓的愛滋病人在村衛生所領藥和治療是完全免費的。可這種免費卻讓人不甚滿意。
治療的含義,村民自有一番解釋。「頭疼醫頭,腳痛醫腳」,這就是衛生所的現實。至今為止,村民們免費領到的藥品中並沒有什麼特效藥,只是一些常用的藥品。記者在村民馬深義家看到了他剛剛在衛生所領的地塞米松和維生素D2果糖酸鈣。
在記者來到文樓的前三天,村北一戶人家的老夫妻倆剛剛因無法控制的愛滋病病情而死去。哀傷凝固在文樓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和治療愛滋病相比,生存對於這些染病的村民來講,則是另一種悲傷。記者從河南省衛生部門瞭解到,到目前為止,文樓村先後得到各級政府撥出的救治救助資金、物品已超過600萬元人民幣。
聽到這個數字,村民們很驚訝。
上蔡縣愛滋病防治中心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員說,縣裡和蘆崗鄉對文樓最為「偏愛」,村裡的愛滋病患者情況,政府手裡有一本花名冊,每個季度發放一次救濟金,按照各個家庭的愛滋病患者人數,分別為30、40、50元不等。
然而,許多村民都反映,縣裡和鄉里的救濟金並沒有如實發放,有的家庭一年才領到25元救濟金。
人多地少,是整個河南的現狀,文樓也不例外。愛滋病侵蝕了人體的免疫功能,直接造成病人身體狀況極差,很難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沒有了生活來源,只能靠政府救濟。可一年25元的救濟金,實在是杯水車薪。
村衛生所裡--各種過期的藥品太多
對於村裡衛生所的藥品問題,村民們一直意見頗多。
用村民孔萬里的話來講,他們最不能忍受的是,經常發現過期藥品。
去年春天,孔萬里在一次去衛生所看病時發現,他開的環丙沙星已經過期一年了。
和孔萬里有著同樣經歷的還有村民老張。去年老張的妻子發病去衛生所治療,挂了幾天點滴,絲毫不見效。後來細心的老張發現,治療所用的藥品已經過期多日。憤怒之餘,老張領著妻子去縣醫院檢查,花了幾百元才把病情控制住。
憤怒的村民曾就此事找到當時上蔡縣主管衛生的副縣長。這位官員解釋是:這些藥品都是各地獻愛心捐過來的,沒有時間逐一檢查生產日期。
上蔡縣預防愛滋病辦公室的一位工作人員對此卻令有一番說法:文樓村所有用於愛滋病治療的藥品都是經過政府公開招標的,通過嚴格把關才發放到村裡的,絕不可能出現藥品過期的問題。
殘酷的現實--最小的患者只有四歲
一個懷抱著熟睡男孩的中年男子,從村衛生所走出來的落寞,定格在記者的記憶裡。旁邊一位大娘嘆著氣說,那名男子懷裡抱著的,是村子裡最小的愛滋病患者,今年只有四歲。
中年男子叫馬深義。他的家庭悲劇,是整個文樓村不幸的縮影。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官辦和私辦的採血站在河南駐馬店氾濫成災。賣血,做為一種遠比田地勞作輕鬆得多的「職業」,得到了文樓村絕大多數村民的熱愛,並成為村民們賺錢的主要方式。而馬深義一家就是當年浩浩蕩蕩「賣血大軍」中的勇將。馬深義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賣血時只有17歲。新奇、刺激、來錢快,是當時賣血人的感覺。雖然一次賣血換得的50元錢不多,但對於年收入不過千把元的村民來說,還是極具誘惑力的。馬深義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種讓他感到「很正規、來錢也快」的賺錢方式,會在若干年後給他的人生抹上濃厚的悲劇色彩。
馬深義的父母、嫂子、妻子,都已經因為感染愛滋病病毒而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給馬深義留下的是三個未成年的孩子,還有無盡的恐懼和悲傷。
在馬家破舊的房子裡,一隻昏黃的燈泡有氣無力地亮著。馬深義無力地搖著頭,嘆息自己隨時可能失去的生命。
除了11歲的大女兒沒有感染愛滋病病毒外,7歲的小女兒和4歲的兒子都染上了可怕的病毒。面對這個隨時可能破碎的家庭,馬深義說他看不到未來,惟一的希望就是健康的大女兒早日長大,走出這個村子。
7歲的女兒和4歲的兒子,蹲在地上逗一隻小狗玩。清澈無邪的大眼睛,看著讓人心疼。馬深義說,她們還小,不知道愛滋病的可怕。可他清楚,如果有一天,他走了,給孩子們留下的將是什麼。
更深的痛楚--300個孤兒誰來撫養
走出馬家,一名同樣是愛滋病患者的老人告訴記者,愛滋病給文樓帶來的傷害,不止是掠奪人們的生命。據不完全統計,村裡留下的孤兒有300多個。撫養這些孤兒才是最難的事情。
在文樓村,獨自承受家庭重負的絕非馬深義一個人。至於不再婚的原因,馬深義的言語中儘是無奈。「我有這病,誰敢跟我呀!別說我了,就連村裡正常的小夥子,找對象都難呀。」這種說法在程四國那裡也得到了證實。在文樓村,姑娘外嫁時要經過層層體檢,才可能找到個人家;最難的是那些男青年,根本沒有姑娘願意嫁進來,無論你拿出多少份身體完全健康的證明。
在很多上蔡人眼裡,那些在村子裡等待政府救助的文樓村民都有好逸惡勞的惡習。對此,一個姓程的文樓村村民深感冤屈,曾在北京打工的失敗經歷成為他一生的痛。2000年,27歲的他,懷揣著夢想,外出北京打工。沒想到一提自己是從河南文樓來的,就換來一張張冰冷的面孔。四處碰壁的他,最終只好回到家鄉。
為了避免傷痛,無助的文樓村村民甚至想到把戶口改成別處的,在他們看來,這是無奈之舉。
為文樓感動--愛滋病患者相互支撐
和自家的貧困相比,文樓人骨子裡的善良更是讓人感動。在整個採訪過程中,沒有一位村民提出要錢和捐助。相反,村幹部「勒索錢財」的行為,卻讓他們深為憤怒。「記者都是為我們好,他們那樣做太給村子丟臉了」。
在馬深義家,記者曾問他有什麼要求。他看了看自家破舊的家門,沉思片刻說:「你們幫幫戴俊英家吧,她比我更可憐」。
空氣中,一種溫暖氤氳於心。
35歲的戴俊英,一個被認為文樓村最可憐的女人。丈夫死於愛滋病,留給她一個13歲的兒子。同樣患病的她,因無法面對殘酷的現實而精神崩潰,毫無勞動能力,每天靠村民們的救濟生活。
告別文樓的時候,許多村民自發地為記者送別,站在村頭久久不願回去。黃昏中,他們臉上的期待格外清晰。
瀋陽今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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