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都」風波
現在,如果你進入景德鎮,就會被空氣中流動的焦灼感所感染,觸目皆是的標語海報將千年大慶的信息強行輸送給你,而且特別標明「中國瓷都」四個字,以示正宗。同時你也會感到有點不方便,幾十條主要幹道正在塗上一層瀝青。儘管封了路,還是有載客的摩托三輪車橫衝直撞,在路面上留下蛇行般的印痕。人行道上,工人們正在忙碌著給每根路燈桿套上三截式瓷質燈桿套。這種青花或新彩的瓷質燈桿套將成為景德鎮的標誌。
記者在樊家井、筲箕塢等作坊和瓷器集散地轉了一圈後發現,這裡已經與5年前曾經見到的情景大不一樣,犬牙交錯的攤店不見了,從挑坯的工人悄悄閃出的身影分析,作坊也退縮到陰暗潮濕的小巷盡頭。沿路紅塵滾滾,一排排紅磚房在趕建,道路也在加寬。這是景德鎮市政府為了加強市場管理,改造城市面貌的具體措施,也是千年大慶的16大亮點之一。
這些年來,許多城市的特色商品集市都被強行遷入室內。但事實證明,一種自然形成的業態一旦改變,常常會造成市面蕭條。市場裡的絕大多數店主也對此表示擔憂,且不說購買店面增加了經營成本。而說起「封都」一事,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這得問政府啦。」
被一些媒體爆炒的「封都」風波,現在看來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鬧劇。景德鎮市政府核心層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官員情緒激動地對記者回顧了這個過程:今年4月,中國輕工聯合會陶瓷分會和中國陶瓷工業協會將「中國瓷都」的稱號封給了廣東潮州,而在去年3月,中國工藝美術協會早已把福建德化評為「中國瓷都」,之後又有兩個城市分別被評為「中國北方瓷都」和「中國青瓷瓷都」,「這個都,那個都,一共有6個」。這位官員估算。
「中國瓷都不是靠幾個人評出來的,而是歷史的積澱,老百姓的公論。特別是『中國』二字,一般都是由國務院定的。我不知道這些協會是如何評定的,標準是什麼也不知道,可以說毫無透明度,完全由一小部分人在暗箱操作,有人說這裡有交易,我們沒有證據,不敢說。我們景德鎮陶瓷學院的秦錫麟院長是協會的理事,事先卻一點不知情。這些協會為什麼這樣做?我認為是他們由政府職能部門改為行業協會後,沒有找準自己的定位,在服務上不作為,卻企圖牢牢把持話語權,通過頻繁的評級評獎掛牌來確立地位。另一個原因就是通過活動撈錢,沒有錢他肯定不樂意干的。」這位在陶瓷企業有著幾十年工作經歷的幹部還說,「『封都』鬧劇以後,我們的態度是不回應,不爭論,中央臺邀請我們去做節目,我們也不去。我們要臥薪嘗膽,重振雄風。」
談起「封都」風波對景德鎮的傷害,這位官員並不諱言。「危害肯定有,造成了很大的負面影響。但損害最大的不是景德鎮,而是我們整個國家。俄羅斯聖彼得堡建城三百年大慶,普京(專題,圖庫)總統利用這個機會大打文化牌,廣泛邀請世界各國政要參加慶典,展示俄羅斯的嶄新形象,大大提高民族的自信心。他們才三百年,我們卻有一千年歷史,怎麼能比啊。而這些人卻不顧歷史事實和民族感情,在值得紀念的歷史時刻從背後向景德鎮插了一刀。」
記者瞭解到,「封都」風波後的8月份,中國輕工聯合會會長陳士能借一個會議機會來到景德鎮「補漏洞」,強調景德鎮是「中國瓷都」、「世界瓷都」和「當代瓷都」。但這種聲音在「封都」的餘波中簡直太微弱,也太可笑了,尤其是「世界瓷都」,這又是你「本會長」可以封的嗎?
作為國家最高級別的工藝美術大師,景德鎮陶瓷學院院長秦錫麟對這個話題更加激動,他對記者回憶起剛剛接待國際陶藝大會的代表,托尼會長說的一番話:「我以前一直認為景德鎮在走下坡路,這次看了之後發現錯了。景德鎮還是中國陶瓷的中心。」秦院長說:「不少國外陶藝家到了景德鎮都是懷著朝聖的心情,比如副會長溫.海格比就每年來這裡。他們中不少人就是受了景德鎮的影響才進行創作的。我們有人才,品種這麼齊全,還有中國唯一的陶瓷高等學府,綜合實力遠遠比潮州和德化強,我們難道不是瓷都?」
短痛成了長痛
「封都」風波在景德鎮各個層面引起了強烈反應,在政府部門,表面上是沉著應對,其實是窩心得很,所以不能排除有借千年大慶消除負面影響、展現積極形象的動機。其中16大亮點就是將形象展示與城市改造相結合的一系列重點工程,比如以山水、生態、文化為特色、面積為30平方公里的新市區框架的基本形成,頗能吸引世人的眼球。此外還有規劃空港新區、與科技部共建國家陶瓷科技城、昌江廣場和昌南大道的建設等,但一個在國有瓷廠工作了20年的下崗工人對記者說:「沒有一項工程是直接從資金上、政策上扶助陶瓷產業的,哪怕是針對民營企業的也沒有,這種亮點有什麼意義?還不是政府的形象工程?你從機場一路過來,看到公路兩邊貼在山坡上的陶藝牆嗎?這麼惡俗的東西能代表千年瓷都的水平嗎?我這話的意思是,沒有高水平的陶瓷藝術和科技,連形象工程也做不好嘛。」
景德鎮陶院美術學院副院長寧鋼對記者說:「單憑景德鎮藝術陶瓷這一塊,瓷都的地位不可撼動,但我們應該清醒地看到,在日用瓷這一塊,我們大大落後於德化和潮州,市場份額越來越小。我們的企業雖然也有流水線,卻沒有設計,每年大量資金投進去,就是維持一個形象,事實上產品沒法在市場上與人競爭,訂單也沒法接。過去我們有三角牌瓷磚,現在建築陶瓷也一敗塗地。如果按產值來評估的話,我們的優勢已經喪失,在工業化方面,輕工聯合會就是據此來『封都』的。這很值得反思!」
記者在雕塑瓷廠看到,建於上世紀50年代的老廠房已破敗不堪,雜草叢生,垃圾遍地,蒼蠅亂飛,不少塵埃厚重的車間經過分割租給了個人開店、開作坊,老廠的窯爐還在熊熊燃燒,說明基本生產還維持著。在雕塑瓷廠的產品陳列室前,一輛大巴剛剛停下,吐出一車老外。那裡還是旅遊團隊的一個景點。但從老外出來後的表情判斷,他們至少沒有激動。
記者還看到私人作坊的產品與企業的產品幾乎分不清,一件產品,國有企業在做,私人作坊也在做。一個老工人自我寬慰:「我們還算好的!」
上世紀90年代初,景德鎮有十大瓷廠支撐著這個城市的GDP。建國以來,經過幾十年苦心經營,資源整合,形成了鮮明的產品特色,比如建國瓷廠的顏色釉、人民瓷廠的青花、光明瓷廠的玲瓏等,在海內外都佔據了重要市場。然而,作為一個城市支柱產業的國有瓷廠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所有國企都面臨的體制、機制、冗員、債務等因素組成的困局。按理說,景德鎮完全可以發揮特色經濟的優勢,在市場經濟浪潮中快速佔領市場,但是當沿海地區一些民營陶瓷企業正在引入資本、細分市場、擴大產業規模時,這個中國陶瓷業中心基地還沉醉於計畫經濟體制下有保障的業績和霸主地位。同時,對民營企業幾乎沒有像樣的支持,「做點小生意就被趕來趕去,私人作坊得不到銀行支持,好一點的礦石和釉藥也搞不到。」一個私企老闆對記者說,「我們只能從廠裡買一些處理品,然後偷偷挑到外地去賣。」
1995年10月,景德鎮決定對十大瓷廠進行改革,但政府沒有選擇已經在全國遍地開花並被證明行之有效的股份制,連企業內部職工持股形式也不敢嘗試。一紙文件貿然下達,以「化整為零」的方案,劃小核算單位,實行自負盈虧,浩浩蕩蕩的7萬名瓷業工人,三分之一下崗,三分之一退休,只留下三分之一在原企業維持。這一刀切的模式,成了放在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十大瓷廠像陽光下的冰塊一樣融化了。而政府在接下來的數年內為維護社會穩定而疲於奔命,瓷業生產一直處於自生自滅的狀態。
一位上海專跑景德鎮的商場業務員對記者回憶當時的情景,他打電話請市政府某部門幹部代為訂旅館,但電話一直沒人接。後來輾轉多人才聯繫上,那位幹部到車站接他,才知道車子是政府的,汽油還是自己掏腰包買的。電話為什麼沒人接,是因為欠費幾個月而被電信部門停了機。政府機關尚且如此,企業的境況就可想而知了。在市政府門口,近千人靜坐著,一直漫到馬路上,大家很平靜,沒鬧事,只希望政府給個說法,因為那時下崗工人連一分錢的補貼都沒有,最低生活費也沒有。當時有一種「調侃」:「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我們的職工真的很好,當然,當時大家的維權意識也不強。」景德鎮市人大一位幹部對記者說,「要是這樣的事放在今天就不好說了。」
好在景德鎮的下崗工人都是手藝人,他們開始了痛苦的覓食。有的湊點錢開個小作坊,沒有錢的就只能投到熟人的門下打雜。景德鎮的小作坊、小攤點從此像蘑菇一樣冒出來,但沒有資金與技術的支持,到今天還沒法做大做強。「沒有大老闆,就說明這個城市的民營經濟不發達,改革開放不夠深入。前幾年,我們的GDP還不如人家一個縣。民營企業有5000家,但沒有一家上市公司。」這位官員說。
不徹底、不成功,這是大部分政府官員對1996年那場改革的評價。它的直接後果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人民群眾生活、生產的壓力很大,二是瓷業生產開始倒退,聚集起來的人才大量流散,原有的工業基礎瓦解了。在計畫經濟年代,景德鎮有可靠的主銷售渠道,銀行保它,企業供它,外商找它,自己人要買好一點的瓷器,得開後門批條子。改制後,江西陶瓷銷售公司和江西陶瓷進出口公司也癱瘓了,內外銷急劇萎縮,政府訂單飛了,倉庫裡一下子堆滿了產品。在中國很多地方,改革被比喻為一次必須忍受的陣痛,但在景德鎮,這個痛似乎沒有盡頭。
令人困惑的價格血拼
中國古代陶瓷史專家程雨前向記者介紹,宋元以來的景德鎮陶瓷製作,專業化程度已經很高了。明代宋應星在《天工開物》裡就提到,「過手七十二,方克成器。」建國後實行工業化生產,這種傳統得到強化,每個工人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一道工序即可。但國企改革後,不少工人憑一技之長就很難找到高薪工作,只能在私人作坊裡做下手。作坊主為了降低生產成本,將幾道工序並作一起進行,讓工人直接在坯胎上臨摹官窯器的紋樣,致使質量不斷下降。東西越做越大,越做越粗糙,被稱作絕品的薄胎花瓶,現在通過灌漿倒模,大批量產出,到了氾濫成災的地步。青花釉裡紅本是名貴品種,現在簡直不堪入目。
為了在市場上分一杯羹,景德鎮的商販還相互肉搏血戰。記者在陶瓷市場看到,一隻半高人的結晶釉花瓶,只賣150元。而同樣品種的花瓶,40厘米高,8只一套,才100元。300件祭紅天球瓶才賣80元,同樣規格的三羊開泰瓶,也不超過100元。而且按照市場法則,如果你真想要,還可以狠狠殺價。寧鋼教授再三計算泥料和工價及燃氣費,也弄不懂他們是如何賺錢的。
記者在幾個汽車站看到,每天都有好幾輛大卡車滿載著瓷器,披著血色夕陽,沿著昌江駛向遠方。在上海,這一幕是不陌生的,在住宅小區內,常常會有自稱是景德鎮的人擺起地攤傾銷瓷器,價格從開張的那天起漸次滑落,直到最後一天,1000元的貨也肯以100元出手,實在來脾氣了,摔了聽響。
景德鎮的商販還到國外賣瓷器,辦法之一就是通過旅遊簽證出境練攤,但常常因為違反當地法律而被扣護照,有一次商販們在歐洲某國擺攤被扣,最後還靠大使館出面保釋出來。後來景德鎮公安局採取「代為保管」的權宜之舉,集中管理因私護照。這些行為不僅降低了中國瓷器的國際聲譽,而且使私營企業的海外拓展受阻。
而在名家藝術陶瓷這一塊,又出現了高不可攀的現象。據一位陶藝大師回憶,國企剛開始改革時,他也下崗了,跟大多數同行一樣,夾著兩支毛筆到處找活干,一開始幫私人作坊畫瓶子,賺了一些錢後就自己搞起了工作室,一件作品可賣幾百元。後來,通過輕工部和陶瓷工業協會等機構的評定,景德鎮誕生了12位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27位省級工藝大師,工藝師不計其數,他們是藝術陶瓷創作的主要力量。應該說,他們為藝術陶瓷走出景德鎮,走出國門作出了貢獻。但也應該看到,由於長期的封閉,中國當代陶藝與世界水平還存在著明顯的差距,進入市場也不知道價格如何定。當年秦錫麟帶隊赴日本參加一個國際陶藝展,布展時他覺得自己的作品定價3000元太低,居然不到日本一位國寶級大師作品的三十分之一,然後他大著膽子加到6000元、9000元,最後加到1萬出頭,沒想到開展那天立馬被日本人買走。
低價位的瓷器遍地扔,高價位的瓷器一件難求,這之間的巨大落差就是仿品出現的理由。於是,景德鎮這些大師們的作品只要一露頭,轉眼就有仿品出現,這也可以解釋國內拍賣行很少拍賣大師作品的原因了。前幾年政府也組織過幾次打假,但仿品很快又回頭。陶藝家們後來也想明白了,讓大家都有口飯吃吧。
瓷都雄風能否重振
借城區改造的東風,不久的將來景德鎮將出現四個大型陶瓷城鼎立的局面,但記者實地考察了一下,發現這幾個市場佔地面積頗大,但商品雷同,更無錯位競爭的意識,等於幾個人爭搶一隻蛋糕,這不能不說在規劃上有欠斟酌。
但景德鎮的高層領導更著眼整個城市的框架建設,市人大主任馬寧向記者介紹說,「新一任市委書記走馬上任後,千年老鎮開始脫胎換骨。我們按照中央提出的城市化和工業化改造老工業城市的思路,以千年大慶為契機,通過三十六項工程,體現了文化優勢,把景德鎮的城市框架打開了。這就為重振瓷都雄風,把景德鎮建成經濟實力較強的經濟重鎮,建設成為歷史文化與現代文明融為一體的江南旅遊都市創造了良好的基礎。而這,也是省委省政府對我們要求。」
在昌飛集團生產的北斗星小型汽車面臨變局之際,在日用、建築陶瓷難以形成規模生產的情況下,旅遊是景德鎮打出的一張新牌。所以記者在採訪時感覺到,景德鎮方面更著意通過千年大慶,給古城帶來更大的國際影響。馬寧主任向記者回憶起2002年赴韓國出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屬下的國際陶藝大會的情景。這是兩年一次的會議,他在會議上向各國陶藝家發出了參加景德鎮千年大慶的邀請,得到了熱烈的響應。前不久的9月份,80多名剛參加完韓國陶藝大會的陶藝家專程來到景德鎮,參觀了陳列明清官窯出土瓷片的龍珠閣、陶瓷館、御窯廠遺址和在建的世界陶藝園和中國陶瓷城,情緒非常激動,一致認定中國陶瓷對世界文明的貢獻,主要就在當之無愧的瓷都景德鎮。
據瞭解,景德鎮政府準備通過千年大慶的一系列活動,頻頻向外界發出信息,國際性的活動就有國際模特大賽、世界華商大會、世界陶藝教育大會、國際陶瓷材料工程研討會、國際陶瓷文化旅遊節等,但壓軸戲是即將召開的首屆國際陶瓷博覽會,景德鎮決心把它打造成一個專業性的世博會,每兩年坐鎮古鎮,笑傲方圓五洲,領受八面來風。景德鎮市政府副秘書長、千年慶典辦公室主任佔宇說:「我們要融入國際經濟一體化運作模式中,不能等人上門來請。還要完善相關組織,比如貿促會和商會及行業協會,加強與國際同行的交往。政府對民企在政策與資金上加強扶持,引導,給民營企業家以政治地位。我們一定要加快工業陶瓷的開發,引進和吸引國際先進水平,吸引他們來景德鎮發展,同時還要引進營銷人才,這方面的人才景德鎮特別缺。」
目標是很明確的,形象與國際影響也是重要的,但基層幹部和老百姓還有些憂慮,過去的10年裡,市領導如走馬燈似地調換,使得景德鎮的城建規劃老是處於擦橡皮的狀態。「我們已經錯失了不少機會,現在時間耽誤不得了。」一位負責千年大慶對外宣傳的幹部對記者說。-
(新民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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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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