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在文革中被毀滅的北大天才
吳興華(1921-1966)原籍浙江杭州,詩人、學者、翻譯家,一個天才,一個悲劇人物。
張芝聯老人以手掩面,聲音哽嚥著。此刻,這位北京大學歷史系的名教授,沉浸在對亡友的懷念中:「興華比我小3歲……如果他還活著,可以寫出多少好東西……如果他還活著……這只是我們的幻想,誰知道這個翻譯過但丁、莎士比亞的天才自己會怎麼想?」
北京大學的天才——吳興華
4月17日,「吳興華詩歌朗誦會暨《吳興華詩文集》首髮式」在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四季庭院」舉行。在被湮沒了數十年後,詩人的名字在朗誦聲中熠熠生輝。當年曾受教於吳興華的學生感慨:「今天,他的名字又在北大響亮起來!」
上世紀30年代,在今日北大所在之地的燕京大學校園內,吳興華便享有「才子」之譽。他到圖書館借書,一次要借10本,管理員不准,按照規定,限借3本。他說我不帶走,就坐在書庫裡面看。不到閉館時間,10本書的主要內容都已納入他的腦中,於是,他從容把書交還管理員,出館找人打橋牌去了。
他打橋牌的做派更是朋友圈中的美談,十足「談笑風生,睥睨一切」:他一邊出牌,一邊講笑話,手裡還拿著一本清代文人的詩集,乘別人苦思對策的間隙,扭過頭去看他的書。
吳興華精通英、法、德文,熟悉拉丁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等多種語言,於中國傳統典籍也浸潤極深,被認為學養堪與陳寅恪、錢鐘書相提並論。他的夫人謝蔚英回憶,他曾說過自己的治學計畫是40歲之前苦讀,奠定根基,40歲以後開始一一兌現自己的雄心壯志。
1948年,年僅27歲的吳興華被聘為燕京大學副教授,躊躇滿志。一年後,這個年輕的「舊知識份子」開始極力改造自己,力爭盡快適應新社會。在他和弟弟吳言的通信中,談的主要就是這個話題。吳言告訴記者:「當時《光明日報》上登知識份子的座談,引用他很多話,可見他是極力想跟上這個形勢的。」
在反右與文革中受波及
1952年後,他進入北京大學西語系。在隨後的「反右」運動中,他因直言反對蘇聯專家的英語教學方法而被扣上右派帽子,剝奪了教學和寫作的權利。 1962年「摘帽」後,他開始著手自己的兩項「雄心壯志」:一是根據義大利原文,嚴格按照但丁詩的音韻、節拍翻譯《神曲》;二是創作歷史小說《他死在柳州》,以柳宗元為主角,力圖包容唐代中外政治、經濟、文化交往的全貌。據謝蔚英回憶,他還打算翻譯《荷馬史詩》和古希臘悲劇。
這個階段本該是令人嚮往的。吳興華自己曾說過:「閉上眼睛,彷彿就到了唐朝,衣著打扮,人來人往,宛如自己置身其中。」然而命運總是嘲弄天才,隨即開始的「文化大革命」使吳興華感到深刻的恐懼。為了怕人說「含沙射影、惡毒攻擊」,他親手燒燬了書稿。
謝蔚英當年偷偷保留了一小章節吳興華翻譯的《神曲》,如今被收入詩文集。「白晝正漸漸消逝,昏暗的影子/解除了大地上面一切生物/辛勞的感覺;只有我一個人,獨自/準備著應付雙重戰鬥的任務/……我隨著他走的方向/踏上一條艱澀荒涼的小道。」
在文革中被紅衛兵整死
「文革」初期的暴虐,張芝聯稱「以下的悲劇不忍著筆」,他寧願借吳興華翻譯過的《神曲》,視之為「煉獄」和「解脫」。這是對亡友的憑弔,也是對自己的慰藉,而事實卻驚心動魄。
1966年8月的一天,吳興華和西語系其他被勒令「勞改」的教授一起清理校園裡的雜草。勞動中他體力不支,又被紅衛兵灌下從化工廠污水溝裡排出的污水,當場昏迷。紅衛兵說他是「裝死」,仍對他又踢又打,不准送學校醫務室。等到晚上,看他還不能起來,才送醫院。次日凌晨,壯志未酬的天才離開人世,年僅45歲。
從此,吳興華的名字不見於文學史、學術史、翻譯史……在幾乎整個當代史中,他被徹底地遺忘了。偶爾,只是很偶爾地,一些人會發現他的名字。參加朗誦會的一位英語系大三學生說,自己第一次知道這個名字是在大二,從圖書館借的一本古舊的《古希臘修辭學》後面,借書卡上的最後一個名字,寫著「吳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