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登忠(貴州):貧富懸殊——扶貧款怎樣用?
望謨是黔西南州面積最大的縣,全縣30萬人口,因為石灰岩所佔比例小,可開發利用的土地即荒地、森林、土地人均居全州之首。靠著「麻山」--貴州極度貧窮的「兩山」之一,望謨是貴州最大的扶貧縣。然而,除了復興鎮之外,全縣另外十三個鄉鎮的農民生活水平是全州最低,工農業、鄉鎮建設等被周邊鄰縣不同程度拋在後面,更不用說教育。
94年我曾在望謨工作,十年後回到那兒作一番瞭解,農民餵豬幾乎都是「煮」的方式,每逢趕集,上百人肩挑或馬馱柴火趕兩、三個小時到縣城來賣,米市、菜市的小販們仍然在秤頭上玩花招……這些應該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記錄。感嘆啊!
一、工業:望謨糖廠、桑郎糖廠是望謨象徵性工業,十年來向財政交了多少稅不得而知,聽說兩個糖廠都不太景氣。糖廠的上百名員工卻免遭風吹日晒雨淋,每月能按時拿到薪水,可是從紫雲、安龍、貞豐、冊亨及望謨本地來種甘蔗的蔗農們,臉朝黃土背朝天,日子辛酸得很。曾在民中念高中(與我似曾相識)的某代課教師:「已經兩年多了,我的甘蔗錢他們只給了一部分」,「想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如果不給,死活都不怕……」僅僅是在眾人面前「口出狂言」罷了。儘管明知道不給錢是套在脖子上的緊箍咒,是不拿刀的搶劫,可誰有膽量用「死活」去拼?中國上億的農民工在沒有得到工錢時,不也是如此想、如此說嗎?有幾個真的提斧頭、炸藥?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是自然法則。蔗農沒有或被拖欠甘蔗錢與90年代初寫給中央政府「農民問題」中所述情形大致相同,只是由於「見多識廣」,問題的另一面又突顯出來。
蜿蜒曲折的山路開始下坡,映入眼帘的是望謨縣城方圓幾公里的群山,森林已沒有了蹤影,往桑郎、蔗鄉(廣西)方向延伸得更遠。為維持機器運轉,開荒種甘蔗不得而為之。洪水來臨,望謨河、桑郎河就成了黃河,洪水一過,兩條河又都變回原來的黑河,十年如一日不停地注入黢黑的「糖水」,乘客都要屏住呼吸,更不用說裡面那些已變了種姓的魚蝦。發展是硬道理,讓下游的廣西、廣東去治理好了。
二、農業:進入80年代,鄧小平把捆綁在中國農民身上的繩子解開,手、腳都能較自由地伸展。沒多久,溫飽問題已基本解決。80年代末,望謨縣城周圍--即望謨河一帶發展起來早熟辣椒、茄子、西瓜……造福一方百姓。十多年過去了,其他鄉鎮並沒有被帶動起來。政府沒有鼓勵,也沒有幫助,「隨他們去!」田地一般只種一季,麥子、油菜少見,兩段育秧沒聽說,田地種植仍是古老的耕作方式。鄰縣冊亨有一些坡改梯、地改田、引水灌溉工程,儘管其中不乏作個樣板給上級看撈點政績,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望謨卻難得一見,祖先開有幾畝田就種幾畝田。每到打田插秧,縣城各農金門市的抽水機供不應求。
望謨應該是林業大縣,應該是造林大縣,不過除了一些自然生長的雜木林外,人工造林遠不如冊亨。九十年代以後在縣城幾乎看不到農民賣柴火,望謨獨一無二。退耕還林後不准賣柴火、賣木炭,可是把樹子砍倒扛回家劈開又炕干,挑(馱)兩三個小時到縣城才賣10-15(20多)元,即使公務員們不是因為私事而有閑暇逛街,他們也不忍心去沒收。每個月能有50-60元的收入,雖然不多,但比賣血的人安全。
三、教育:望謨是全州中學最少的縣,縣城三所,鄉鎮九所,還有麻山鎮、油邁鄉、昂武鄉、蔗香鄉沒有中學,人數最多的鄉鎮中學是新屯中學,學生數500多。以前望謨的許多官員出自桑郎,桑郎有糖廠,除縣城外應該是最大的鄉鎮,昂武鄉原隸屬桑郎區,桑郎中學在校學生只有250左右。如果不是因為貧困、如果不是因為教育局分配名額,如果不是因為孩子送到縣城可能學壞,鄉鎮中學更難以辦下去。比望謨少10萬人口的鄰縣冊亨有二十多所中學,冗度、坡坪學生數上千,丫他、壩賴、秧壩也有六七百。在校高中生人數冊亨排在全州倒數,可據教育縣長工作報告「2004年望謨在校高中生比冊亨少700多人」,大約有500名,也即是600人口中只有一個在校高中生,冊亨是170:1。2004以前周邊鄰縣都已把英語作為小學升初中必考科目,望謨各小學幾乎都還沒有開英語課。99年、2000年安龍師範在冊亨、安龍的錄取分數線比望謨高一百多分;近幾年興義一中、八中在全州正式錄取人數約700名,冊亨約40名,達到人均水平,望謨約10名,只相當於人均水平的六分之一。當各類大學生錄取人數是全州倒數的冊亨已接近100名時,望謨民中的老師們只好比升學率,2003年、2004年畢業的高中生只有一百多一點。與之相比,人口僅多10萬的安龍縣高中畢業生有上千人。
盤江八縣中望謨是最能嚴格貫徹中央政府「為中小學生減負」之精神,也只有望謨全縣12所中學晚上不上自習或上課,偶爾有個別老師給少數住校生作輔導。二中是全縣最好的初中,1700多學生只有不到300人住校,鄉鎮來的學生大多都租民房,即使有抽煙、喝酒、賭博、戀愛……學校想管也管不了。打易中學是全縣最好的鄉鎮中學,「中午,街上的撞球桌旁擠滿學生」,「有些學生一個星期要吃二十多斤米,家裡沒錢就只有拿米來賭」,「星期五下午或星期六早上,老師們不是進城就是搓麻將,星期一上課還迷迷糊糊」 ……公交車終點岜賴小學,「老師上課時,我們的那些同學有的抽煙、有的打牌、有的賭錢」,「四年級的一個學生當著同學的面叫老師去買火柴來給他們抽煙,老師沒零錢他就丟一毛錢給老師」。在這所學校,校長都不敢惹這些學生,更不用說剛從師範畢業的小夥子。這樣的風氣不是一年兩年就能改變的。
四、打工:望謨曾有一所辦了一個學期的私立中學,教育局以「離城太遠,儀器設備不夠完善……」下文取締,全縣十二所中學都是公辦,都由教育局統一分配名額、統一分配招生片區。計畫經濟使校長不必為生源操心,老師不必為成績憂慮。鄉鎮集市上沒有招生廣告,只有從廣東、福建等地回鄉的工友們所貼的招工廣告。「考取學校又不分配,讀大學一是沒錢送,二是不可能考取,混一個初中畢業證好去打工」,鄉鎮有許多孩子初中沒念完甚至沒進過初中校門。冊亨開往廣西百色的中巴常到江邊就返回,望謨卻有開往昆明、南寧、東莞的大巴。離城不遠的岜賴村在春節剛過沒幾天就有兩部大車到村裡接人,幾乎都是打工妹。小縣城車站人滿為患,候車室裡寸步難行,龐大的打工隊伍中有許多未成年人。這些年來,農民工為城市、為沿海省份創造巨大的財富,讓交通
經營者們賺了不少錢,他們呢?瓦房沒變成平房,土牆沒有變成磚牆。打工仔、打工妹也有成為大老闆,那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你看,XX村XX人?不是找了錢回來嗎?
」這千分之一就是榜樣,就是偶像,就是人生奮鬥目標。
望謨在校的中學生人數在全州最少,但望謨乾坤武校(已搬遷)辦得最紅火。棄文從武、棄學從工是時尚、是理想。農民子弟去打工,城裡的青少年(有些還在學校唸書)迷失了方向,沒有了追求,就染上了毒癮。2000年前後,曾從外地調許多警員明察暗訪,嚴厲打擊,終於使望謨青少年吸毒想像有所收斂。
五、賣血:「不是出門當小姐就是留在家裡賣血」,某鄉幹部的這番言語顯然是過激之詞,頗值得人們深思。某日,十多個20-50歲的農民(有年輕姑娘、婦女、男人)背或挎簡單的行囊正在趕路,司機問:「四塊錢一個,坐不坐?」「你們都上來,只收三塊錢一個」 ……「我們沒錢坐,走路算了」。原以為是去哪地方找活干沒路費回家,「他們是新寨那邊,走路至少要4個小時」,「他們捨不得花錢住旅店(每人每晚只要
一元),從家裡拿氈子之類,晚上幾個人擠在某個角落過夜」,「飯也是從家裡帶來……」在望謨縣城,許多人寧願少走一里路要花三塊錢打的,在農村,這幾位農民為了節約3元錢而不得不多走30多里路。他們不是來趕集,是來賣血後返回家。二十一世紀內陸省份貴州省,這樣的情景應該不多見吧。
從新車站沿環城路到王母橋,是望謨的富人區。路兩旁有上百幢裝飾豪華的樓房,其中一處是「望謨中心血站」。「賣血也要找關係、托熟人,否則要等兩三天」。因為賣血的人太多,從血站窗口一直排到公路然後轉成90度分兩邊沿公路延伸。到下午六點鐘,餘下的人就席地而坐熬十多個小時直到第二天早上八點,有些人早有準備,自己從家裡帶來簡單的行李。倘若在城裡有某位親戚打電話或親自帶去找血站的人,就可以不遵守那些常人的規則,不過要鼓足勇氣,出來賣血還好意思找親戚?2004年情形有些改觀,大家都選在本地趕集日來賣血,相互錯開,不過農忙季節一過,血站門前還是一樣擁擠。
「上面(指專區或省)喜歡要望謨血站的血,因為他們的血很純」。純--也就是純天然的,很少含脂肪,沒有膽固醇,是原始的血,正因為如此,它的價格也是原始的。記得還在學校唸書時與同學們去獻血,200ml得了40元,學校還發了近十元的牛奶、白糖等補品。近20年過去,到了二十一世紀,物價已上漲了好幾倍,這些農民天然純淨的血
「賣一次100ml得75塊錢,如果把來回路費、旅店費、吃的……除外,也不剩幾個錢」。他們一次採100ml,一個月可以採2次,要是某個人一年採24次,2400ml,能得1800元/年,只相當於望謨縣城普通公務員一個多月的工資。這1800元把每次各種用費扣除,揣回到家裡已剩不了多少,並且他們不是賣菜,而是賣血,他們不是賣血,頂多是獻血,但既不得利更不得名。造血機得一千八,售血機得到的不止一萬八。廉價公民即使賣血賣骨髓也只相當於賣菜買米。
幾年前「州長到打尖時看到那些婦女手臂到處是針眼,動了惻隱之心,撥了很多錢」。只是這些錢流到縣城就再也沒有流下去,山依舊,水依舊,人依舊,血價也依舊。2004年6月,望謨把樂元鎮和石屯鎮各劃出一部分新成立打尖鄉(賣血較為集中的地方),以後除了增加一套鄉鎮機構外,農民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對縣府相關部門,有了歷史上的麻山,再有二十一世紀的打尖,向省、州要扶貧款、財政補助、捐款……就容易得多。聽人說坎邊有一人,打尖有兩人因賣血後回家死亡,除此之外還沒聽因賣血而受感染。河南上蔡縣有愛滋病村、愛滋病鄉,前車之鑒,不得不防啊!血站前擁擠的人群,搖搖晃晃、臉色蒼白、無精打采沿公路前行的男男女女,以及坐在公交車上萎靡不振的「乘客」 ……時常在腦海裡遊蕩。
六、城鄉差距:只到過望謨縣城的人們會因「望謨是貧困縣」感到迷惑。無論是往貴陽、廣西、還是興義、貞豐方向,縣城周圍方圓幾公里頗像都市的郊區農村,樓房不多,不過幾乎都是磚房、平房。縣城有5路公交車,還有幾十輛的士,及數百輛大、小三輪車,新、老車站客流量至少是冊亨的三倍。
望謨與周邊鄰縣不同,他們不喜歡集資建房,而是買地皮修樓房。縣城新修那條陽光大道--環城路,一幢幢樓房就是望謨的形象。皮鞋漏水只有扔到垃圾堆,不過擦皮鞋在電信局門口不下十個;電信局交費處一年四季忙碌不停;賓館、飯店生意紅火……望謨縣城的消費水平不亞於興仁、安龍,比冊亨、晴隆、普安、貞豐要高一個檔次。可其它13個鄉鎮是另外一番天地。打易鎮、油邁鄉(平卜)有柏油路,桑郎鎮、納夜鎮、麻山鎮、石屯鎮、新屯鎮(沒有集市)、樂元鎮、坎邊鄉、蔗香鄉、郊納鄉、昂武鄉共十個鄉鎮,每到趕集日下雨,「街上猶如寨子裡的牛路」,腳無立錐之地。全縣只有樂旺鎮有了自己的水泥街。而鄰縣冊亨只有富翁最多的秧壩鎮街上未鋪水泥(威旁是石板街,百口無集市又屬於淹沒區)。
國家財政補貼使公務員的工資有保障,並逐年增加,一年又發十三個月。有工資擔保、抵押,一旦有扶貧款,就可以貸款從事第二職業,跑運輸、開旅店飯館、經營雜貨鋪……只要是能賺到錢的行當。如果某位先生只專注於公共事業或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他不是智商有問題就是已誤入歧途。在那口渾水裡,何必潔身自好呢?至於公家的事,多做不會多得,少做也不會損失。客車站門前右邊大道,每日每夜都有好幾輛貨車停在哪兒;碰上官司,公檢法的辦事效率使受害者哭笑不得;下了課,許多老師比學生還走得快;小街小巷的垃圾與那些樓房極不般配;望謨比冊亨多十萬人口,財政收入幾乎相等,少收八面玲瓏,多收四面楚歌;倘若我們的統計數據在未來的某一天不含水分,望謨人口增長率在貴州省一定數一數二……此地是一個較為自由的、無序的世界。「能」者多勞,勞者多得,用不了十年,不偷不搶不貪污,十多萬的樓房算是平民,二十萬以上才算中產階級。只靠那不算菲薄的薪水,只有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農民沒有抵押,很難貸款,沒有投資,哪來收益?鄉鎮沒有發展,誰願意在那兒投資?門前是一條泥巴路,花十萬塊錢修一幢樓值得嗎?從農村賺來的錢或領到的薪水大多拿到縣城去消費,買地皮、買房子、送孩子進城唸書……錢都在縣城裡流通,農民又不會自己造錢。改革二十多年,這些地方的農民還只是溫飽。
有一群人只要奮鬥十年,就能在環城路或縣城的某個地方佔有一席之地。而相隔十多二十公里外的另一群人即使是賣血,每次100毫升,每月兩次,年復一年,想擁有血站旁的任何一幢樓,不吃不喝,也要一百年。這樣的差別,即使是大詩人杜甫,也會啞口失聲。貧富懸殊,哪兒都存在,只是貴州省望謨縣實在太顯眼。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政府也在努力反貪官,然而對於庸官、昏官、閑官,仍無有效辦法。短時間內不知不覺,十年就見成效。那時庸官、昏官、閑官早已連升幾級,何以如此?
此致
貴州省省委
貴州省人民政府
貴州省人大常委
(國務院、黔西南州委、黔西南人民政府、黔西南人大常委會)
韋登忠
2005年4月(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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