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長青:別做共產制度的雙重犧牲品
去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發給了英國作家品特--以反對伊拉克戰爭著稱的一位左派--此事引起英美評論家一片劣評。知名的英國評論家希欽斯(Christopher Hitchens)[去年十月在美國《外交政策》(FP)和英國《展望》(Prospect)雜誌合做的網上「公共知識份子」評選中被評為第五名(第四名是哈維爾)] 發表題為「邪氣的平庸者品特」(The Sinister Mediocrity of Harold Pinter )一文,毫不客氣地說,品特是個三流作家,甚至是個菲利斯坦(philistine ,假貨),給他頒獎,像當年給前美國總統卡特「和平獎」一樣,都是因他們反對伊戰,來藉此打擊布希政府。連法國左翼報紙《世界報》的文學批評家雷諾力都認為諾貝爾獎的選擇「越來越激進」。在美國,甚至有評論說, 這是瑞典文學院的恥辱。但其實恥辱早已有過,那就是五年前把這個獎給了用中文寫作的高行健。高行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在中文世界引起的喧囂早已煙消雲散,他的作品不僅沒人看,連提都沒人提了。第一個獲得世界最高文學獎的中文作品,這麼快就被讀者拋棄(其實從來就沒被接受過),說明假的東西即使「唬」到最高光環,仍不能刺傷所有人的眼睛,更不能贏得人心。
在高行健得獎的那年,我大概是中文世界唯一的一個人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用忍受酷刑般的努力,讀了能找到的所有高行健的作品,一口氣寫了十五篇評論文章(其中包括一篇專訪)。當時實在是被他的作品之爛氣壞了,在一種強烈的情緒促使下,憤然疾書,給了高行健和他的作品一頓諷刺、挖苦和怒罵。回頭想來,頗有些感嘆,為什麼別人沒有像我那麼憤怒呢?大概是因為極少有人像我那樣,真的打開那個被套上諾貝爾光環的垃圾箱看了個仔細。人家剛剛掀開蓋,一看是垃圾,立刻逃跑了;更多的人一聽是垃圾,就聰明地遠遠躲著,連蓋都不碰,沒被髒著,熏著,噁心著,沒有那種強烈的受騙上當的感覺,所以反應不像我那麼激烈。
今天,我對高行健作品的憤怒依舊,只是更增加了一份對高行健本人的可憐,因為他是一個犧牲品,是幾種特殊情形下的犧牲品。我之所以覺得還值得寫一下,是因為高行健很有代表性,他雖人在法國二十多年,卻典型地代表著迄今還在犧牲著的無數海內外中國文化人。那麼這些人到底是哪些情形的犧牲品?
首先當然是共產專制的犧牲品。沒有人從那個制度出來不在某種程度上心靈殘廢了,只不過不知道有多少人廢到高行健那種地步而全然不知,甚至自得,以為大徹大悟了全部人生。
其次是叛逆和報復共產專制情緒的犧牲品。這是本文想重點談的一個問題。
在倍受共產專制殘害之後,一大批類似高行健這樣的中國文化人,對共產世界的一切都深惡痛絕:在政治上,對共產主義道德、理想、責任的厭惡;在文學藝術上,對文以載道的厭惡;在肉體上,對被迫清心寡慾的厭惡,等等。一句話,受夠了「貧窮、禁慾、無私、高尚情操、遠大理想」,現在就是要理直氣壯地用「要錢、要性、要自我、要活在當下、要表現虛無」來報復共產專制,來表達對共產主義的叛逆。
從被迫的極左,跳到主動的極右,一開始看似很了不起,其叛逆精神實在可嘉,四十,五十,六十年代出生的一大批(甚至可能是大多數)中國文人都在不同程度上走了這條路,或起碼在思想上接受了這些觀念,並驕傲地認為這是「新」觀念,代表著新時代的潮流,代表著對共產主義和封建中國的反叛,代表著自我意識的萌發,代表著個人主義的實現(實踐)。
事實上,這是最簡單、最容易、最自然的思想轉折(正如被壓迫者的反抗,所謂「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所以最不成熟。共產專制強迫的那一套把人變成非人、虛偽的人;但走向其反面,倒是真實了,但同樣是非人。前者製造虛偽的「精神動物」,後者製造真實的「生物動物」,哪個也不是人。我在評高行健的系列文章中曾說,高行健所要表現的就是:
「你極左,我就極右;你要共產主義的英雄形象,我就要沒有主義的一條蟲;你一心為公,我就一心為私;你說要犧牲今天為了明天的美好,我就絕對享樂今天,活在當下,絕不要明天;你要求對黨忠誠,我就徹底犬儒主義,嘲笑一切信仰理念;你禁慾,我就縱欲;你清心寡慾的時候毫無內心爭鬥,天生一個崇高的英雄,我縱欲享樂的時候更輕鬆瀟灑,天生一隻浪蕩的狗熊;你強調文以載道,宣傳意識形態,我就文以泄欲,塗抹排泄物;你讓我披一張人皮,像聖人一樣裝模作樣,我就死活不要這張人皮了,就要做真狼!一句話,高行健就是要用真獸性對待共產黨的假道德。」
這是從一種非人,變成另一種非人,仍然不是人。所以,在做了共產主義的犧牲品之後,這次則成為淺薄的叛逆心態的犧牲品。
第三,薩特和西蒙波娃的犧牲品。正當中國文人開始朦朧地反抗,同時面臨各種困惑之際,薩特的存在主義在中國登場並風靡,給文化人們的反叛帶來了恰到好處的理論依據。高行健會些法文,所以大概比絕大多數中國人更捷足先登地接觸到了薩特的存在主義,並在剛領略其皮毛之際,就轉手販賣給中國人(當然他不是翻譯介紹者,只是抄襲了幾個戲劇)。我在評高行健的系列文章中,其實對高行健還過於客氣,說他是模仿。叫起真兒來,他實在是抄襲,而且抄襲得太明顯,太卑俗,就像他的文字把文學藝術粗劣化和卑賤化了一樣。
存在主義在西方早已衰敗,成為連左派都揚棄的、死路一條的哲學。但它之所以能在二戰後的歐洲風靡一時,不僅僅是由於它指出人生的無望、無意義,更在於它強調人生要在無意義中尋找意義;人在面對注定要死亡和失敗的命運時,在奮鬥和行動的過程中證明自己的存在;在人和人之間的聯結、承擔對自己對他人的責任中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存在主義不是悲觀消極的人生哲學,而恰恰相反,它在主張積極樂觀地去奮鬥、在實現個人意志的同時,去承擔社會的道德責任(所以薩特、西蒙波娃兩人極為入世)。但由於這個哲學命題的前提(人生本無望、無意義)完全錯了,所以後來的積極意義很難實現,硬要人在無意義中尋找意義是存在不下去的。而存在主義如果沒有後半部,這個哲學就根本撐不起來,就不成為哲學,更不能風行。但高行健的全部作品,卻恰恰只理解和表現了存在主義哲學的前半部,所以,即使它們不那麼爛,也沒人能看下去。
另外薩特、西蒙波娃兩人的生活方式,也成為那一代中國文化人模仿或是羨慕的樣板。事實是,他們兩人的關係經常是在痛苦不堪中掙扎,尤其是西蒙波娃;美國最近出版的《西蒙波娃和薩特》一書,也詳細描繪了這兩人的左傾、虛偽,和充斥欺騙的情侶關係。結果是,那兩個鼻祖不僅犧牲了自己,更害死了無數西方年輕人和一代中國人。高行健則是這些薩特犧牲品的代表人物。
第四,來到海外的文化人成為自身現狀的犧牲品。本來,中國文化人歷盡千辛萬苦來到自由世界,終於開始有一個機會給自己補課,重新學習,重新認識世界,重新審視和矯正自己,以彌補在中國被犧牲掉的生命。但和絕大多數中國文化人一樣,高行健來到海外後面臨三個困境:首先當然是生存困境。其次是語言困境。雖然高行健會些法語,但誰都知道國內那點外文底子離真正夠用差多遠。即使是會聽會說,能應付生活,但只要不能快速大量閱讀,不能寫,還是像文盲一樣束手無策。再就是對西方社會和文化環境陌生的困境。
那麼面對這些困境怎麼辦?高行健這類人不是不清楚自己其實底子很薄,根本沒讀過幾本書,但又太急於出人頭地,面臨這麼多困境哪有一切從頭開始學習的能力和耐心?於是一些人開始利用「共產國家異議作家、詩人、藝術家」的招牌鑽營找錢,依靠西方「政治正確」的文化救濟金生活。而靠販賣這種身份生活,就得打「共產牌」或「中國文化牌」,到處鑽營,也挺費事。於是一晃一、二十年過去,外語沒學好,西方社會沒弄明白,只練就一身「唬」西方人的本事。高行健大概沒走領文化救濟金的路(他自己聲稱靠賣畫為生),但認識了馬悅然。以高行健《一個人的聖經》裡的精明,他在和馬悅然接觸的二十四個小時內就可以清楚地意識道:這個熱衷中國古漢語的瑞典老頭實在不懂文學。以《皇帝新衣》裡的裁縫般的本事,高行健用道聽途說、民俗傳聞的垃圾堆起一個號稱表現多種中國文化的《靈山》,並且神奇地贏得了那兩個裁縫般的成功。難怪那個蔑視整個中文評論界的馬悅然都非常欽佩:「他膽子很大,真的膽子很大。」 另一個前「准諾貝爾獎得主」,也是早就弄明白了馬悅然是怎麼回事,只是在競爭中讓大膽做裁縫的高行健給贏了。就像另一位殺妻自縊的中國詩人顧城所說:「老外哪懂咱中國人的事呵。」
高行健的作品不是一個質量「好壞」的問題,而是一個「真偽」的問題。高行健本人也已經不屬藝術討論範圍,而是一個道德問題。
雖然高行健獲獎完全是由於偶然因素,但高行健現像在中國人圈子裡卻並不是偶然現象,只不過他的「成功」太大,太顯眼。在文化藝術界,尤其是在詩人和畫家中,大大小小的高行健們有的是(因為詩和畫最有「唬」的餘地),他們不想用認真、紮實的積累達到小成、中成,而是要用「唬」和「騙」迅速大成。利用西方人對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的陌生,利用西方左派要居高臨下地「賞賜」第三世界「藝術家」而鑽各種空子。他們連蒙帶唬,獲得大大小小的高行健般的「成功」,然後把這種成功反饋到中國,再「唬」中國人。中國人在自己家裡騙完,開始騙世界了,騙了世界之後再回頭騙中國人更容易!
高行健的道路,是中國文人繼續做犧牲品的道路;只不過以前是被迫,現在是主動。在這個過程中,無論他們贏得多少生活中的勝利,都絲毫塑不起做人的尊嚴。高行健現象,對外不僅嚴重損害中國文學在世界的形象(他得獎後,外國媒體一片劣評,不是評論含金度,而是懷疑是石頭還是金子),同時破壞世界文化領域的生態健康;這種「榜樣」反饋回到中國後,再破壞已經千瘡百孔的中國社會和文壇,於是構成雙重損害。
中國社會歷盡滄桑,中國文人是各個大時代的最大犧牲品。但只有首先意識到自己是犧牲品,才有可能重新走一條拒絕做犧牲品的道路。
──《觀察》首發(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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