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教授,作為研究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方面的權威專家,您如何評價抗美援朝戰爭?
教授: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慘烈異常的戰爭,一場戰爭史上少有的沒有贏家的戰爭。
記者:您的說法與中國官方似乎不太一樣。中國民間也好像普遍認為中朝方面取得了巨大的勝利。而美國人稱這是一場被遺忘了的戰爭。這好像很意味深長,如果你是一場全面戰爭的勝利者,為什麼要忘記你應該引以自豪的戰爭呢,就像我們中國人總喜歡談論朝鮮戰爭一樣?
教授:我想,美國人大概以為談論他們沒有贏得的戰爭沒有什麼意思吧。至於我們國家,有一個美國人沒有的優勢,那就是當我們一旦說了月亮是方的,我們就不再隨意改變自己的立場。如果有人說,不,那明明是圓的嘛。我們會不厭其煩地說,你錯了,從這個角度看,它就是方的。如果他還不信,我們會告訴他其實傳統中對圓的定義就是錯的。長此以往,我們自己也相信當初心血來潮謅出的故事,怎麼看月亮也是方的了。
記者:您是在挑戰官方有關這場戰爭正義性的正統理論嗎?
教授:可以這麼說吧。如果說美國人認為他們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那我想說我們是在錯誤的指導下為了錯誤的一方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問題的關鍵就是這錯誤的,也就是非正義的一方。在我們的出版物裡,你是難得看見什麼人談這個問題的。
記者:是,我也注意到這個問題。比方說,我們關於抗日戰爭的出版物大都清楚地敘述了這場戰爭的原因以及如何爆發的細節。我想中國人很少有人不知道的。但是朝鮮戰爭的起源國人除開籠統地知道美帝國主義對朝鮮的武裝侵略而外,好像並不知道別的什麼事實。
教授:當然是這樣的。志願軍副司令洪學智的抗美援朝戰爭回憶開篇第一句就是「1950年6月25日拂曉,朝鮮戰爭爆發。」如何爆發的,全書隻字未提。張永枚的美軍敗於我手也是一句帶過:「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美軍隨即令駐遠東美軍入侵朝鮮,第七艦隊入侵臺灣海峽,侵略我國臺灣省,干涉我國內政。」大鷹的志願軍戰俘紀事說「1950年6月25日,朝鮮國內戰爭爆發。」這里加了「國內」二字。只有柴成文的板門店談判一書中對戰爭的起因有所記述,可是非常遺憾的是,我不能不認為他基本上是在講一個前面提起的方月亮的故事。
記者:那您能給我們提供什麼有關這場戰爭起源的信息呢?
教授:朝鮮戰爭打起來的原因有千條萬條,都不能否定這一條:是金日成經過二戰之後幾年的精心準備,於50年6月25日向國際公認的主權分治的南朝鮮發動了一場全面的戰爭。如果說美國有什麼錯誤的話,恐怕就是當時的國務卿艾奇遜在華盛頓記者俱樂部的談話給金日成造成了美國並不打算把南朝鮮包括在它的遠東防禦圈之內。不管怎麼說,金日成是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他給朝、中、美三方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不幸的是,我們站在了這罪惡的一方,更不信的是,我們的人民直到今天還認為我們幹了一件伸張正義並永遠值得驕傲的事情。也許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如果我們滿足和陶醉於與世界上頭號強權幹了一仗的故事。可是我要說,這是我們1949年以來在國際上干的第一件完全錯誤的事情。順便提一句,此後的越南戰爭以及對柬埔寨紅色高棉的支持基本上屬於同一類型的事情。
記者:您能具體談談朝鮮戰爭的緣由嗎?
教授:金日成和李承晚都聲稱對方是非法政府。互相的指責與謾罵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他們似乎都想很塊地按照自己的模式統一朝鮮。這方面的意願,可以說金日成比李承晚高出許多倍。當然,如果雙方都限於指責,甚至哪怕謾罵,我們還可以說是在政治鬥爭的範圍內。可是,如果一方不惜以武裝甚至恐怖手段去顛覆另外一方,那就另當別論了。
金日成恰恰如此。在將朝鮮北部緊緊綁在自己一個接一個的所謂兩年計畫的戰車上的同時,金日成充分利用了南方民主制度提供的自由,首先通過南方左翼政黨製造政治上的混亂,北方對在南方廣大地區存在的武裝游擊隊的活動。金日成自己可以說是游擊戰爭的高手了,從李承晚政權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地下武裝游擊隊的活動,他們甚至可以在南方首都漢城進行游擊恐怖活動。在三八線附近,就更不用說了,軍事摩擦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現在,誰也說不清楚具體的每次摩擦的是非,但國際間公認的事實是南方基本處於守勢。實際上,在戰爭爆發前不久,英國的情報機構已經預測,北方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置南方於死地。其根據的不僅僅是北方明顯的裝備優勢,相當重要的就是南方的內憂。後來的事實證明確實如此。戰爭打響之後,北方在五次會戰中無不摧枯拉朽,而幾乎每一次都有南方游擊對在戰役要點上從背後對李承晚軍實施打擊。否則,南方也不可能潮水般地敗陣。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記者:既然如此,為什麼戰爭是在五零年六月,而不是別的任何時候爆發的呢?
教授:早了,金日成並沒有準備好,晚了,他怕大好的時機錯過了。
記者:可為什麼五零年六月就是金日成的大好時機呢?
教授:從有利於金的問題說,有三條。第一,美國人在四九秋將駐軍全部撤至日本,經過半年的準備,金日成認為是時候了。第二,前面提到的艾奇遜五零年初的談話似乎使金日成相信美國人不會下決心為李承晚而戰。經過半年以不停地加大三八線附近軍事摩擦規模的方式進行試探,金日成基本確認是時候了。第三,這恐怕是促成金日成最後下決心的決定性因素。隨著中國內戰的結束,原先在林彪四野中的朝鮮籍官兵一大批人在五零年回到了朝鮮。這是一批久經沙場的將士,根本不用訓練馬上就可以戰鬥。
這批人的人數相當於金日成當時所有兵力的三分之一,使他的軍隊一下子擴充到五個軍團之多,這在當時的朝鮮,是相當強大的軍力。這無疑使金日成自信他不僅能勝,而且能速勝,甚至可以趕在美國人反應之前。當然,他在幾年時間內不停得到的斯大林的武器裝備也幫助了他下決心打。那時,我們的志願軍入朝之後見到人民軍的裝備時都為其先進的程度而咋舌。要知道,那已經是他們幾乎潰不成軍的時候了。另一方面,這時的金日成或多或少有一些對將來的不確定感。他不能確定美國人什麼時候忙完了別的事,會回過頭來重新注意南朝鮮。他也不能確定李承晚什麼時候就可能把南方的游擊隊剿殺乾淨了,從四八年開始,李已經大大加強了對游擊隊圍剿的力度並且有所嶄獲。所有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如果是你我在金日成的位子上,可能也是按捺不住的。於是,他鋌而走險了!
記者:六月二十五日凌晨,戰爭是怎樣開始的呢?
教授:你看這張朝鮮地圖,在三八線的最西端有一個小小的半島,叫瓮津半島。可以說,第一槍是在這裡打響的。想不到吧?
記者:金日成怎麼可能在這裡開戰?頂多不也就是把李承晚的部隊趕進大海嗎?
教授:我們中國人叫聲東擊西,金日成來了個聲西擊東。翁津半島,向來是南北雙方經常製造軍事摩擦的地方。從四八年到五零年戰爭爆發之前,這裡已經有過無數次的衝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南方對北方在這裡進行的挑釁已經有點習以為常了。我想,金日成利用了南方的這種心理,或者說用幾年的時間培養了南方的這種心理。不過,金日成這天在這裡的攻勢相當猛烈,一度迫使李承晚的守軍企圖蹬船逃跑。李承晚軍事當局下令死守,並調兵增援才使他們認為的金日成的圖謀沒有得逞。可是,他們哪裡想到,金日成看起來要想把李承晚軍趕下大海的圖謀根本就是虛晃一槍。
就在南方部隊冒死血戰,決不退讓的時候,人民軍在中部和東部發動了向三八線以南的閃電攻勢。在他們游擊隊的配合下,李承晚的防線很快就被全線突破。金日成終於發動了他蓄謀已久、準備已久的向南朝鮮的侵略戰爭並取得了初期他自己都沒有料想到的巨大勝利。我想,大概是因為金日成發動侵略的事實再清楚不過的原因吧,我們官方的出版物對此要麼一筆帶過,要麼似是而非地添上內戰一詞,為後來譴責聯合國出兵干涉和辯解我方出兵援金留下伏筆。
記者:所以,您的結論是金日成是朝鮮戰爭的始作俑者,是侵略者,是這場大規模戰爭帶來的災難的製造者,災難所及早已超出了朝鮮的國界。
教授:我想,這不應該是我個人的結論,而是所有公正的學者都應該得出的結論。難道我們還應該得出別的任何結論嗎?由此我想說明的是,從我們決定出兵援助金日成的那一刻開始,就決定了我們是站在了邪惡的一方,或者說我們在企圖挽救邪惡。
記者:可是,您不認為這是美國人後來出兵干涉並且把戰火稍到鴨綠江邊的結果嗎?有人說,你美國人既然是要維護正義,那麼,為什麼不在三八線停下來?你怎麼看待這些問題?
教授:先談後一種說法。我只需要舉一個例子你就知道這種說法的荒唐。有誰對二戰期間盟軍長驅直入打到柏林希特勒的老窩提出過挑戰?沒有。為什麼?因為那是合乎國際公認的正義原則的。如果你是侵略的發起者,是災難的製造者,是戰爭罪犯,對不起,你沒有資格要你的敵人在奮力反擊的到你家門口時候止步,你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資格!所以,持這種想法的人至少是缺乏常識。至於說美國人打到鴨綠江邊才促使我們出兵朝鮮,這也是似是而非的道理。
記者:怎麼講?
教授:我們老聽說美帝國主義把戰火燒到了鴨綠江邊,怎麼燒的?什麼時候燒的?沒有人問這樣的問題。事實上,在志願軍進入朝鮮之前,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請注意,志願軍是在五零年十月十九日傍晚,也就是平壤陷落的當天晚上開赴朝鮮的。你看看地圖就知道了,平壤只是在從三八線到鴨綠江之間距離的大約三分之一處。儘管那時已經有聯合國軍的先頭部隊挺進到平壤以後的地方,但那畢竟是少數。事實上,在整個戰爭期間,李承晚只有零星的地面部隊在兩個不同的時候到達過鴨綠江邊的兩個地方。十月二十六日,他們到達過西邊的楚山。這時志願軍的第一次戰役已經打響,李承晚的第六師的一個團很塊被志願軍的一百二十四師從楚山趕走。
另一次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在西邊的惠山。這已經是志願軍發起入朝後第二次戰役期間的事情了。除這兩次而外,李承晚軍從來就沒有到達過鴨綠江邊,更不用說美軍了。杜魯門根本就沒有想惹上促使我們參戰的麻煩,他當時有一道命令,向朝鮮北方推進的部隊一律以李承晚軍打頭,美軍更不得接近鴨綠江邊的任何一個城市。
記者:那他們的空軍呢?
教授:一樣,鴨綠江邊五十公里寬的範圍是禁飛區。有一點常識的人都會知道,除非美國當政者真是白痴,他無論如何也是不會在那時的情況下去招惹一個袖手旁觀的第三者的。儘管麥克阿瑟非常狂妄,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就憑一個集團軍加一個軍的力量,他是很難與隨時就可以動員上百萬人馬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週旋到底並取得勝利的。老弟,這就是常識,用這點常識就夠了。那些胡謅出來的一套一套的高深理論實際上是一點也經不起推敲的。
記者:所以,所謂美國人把戰火燒到鴨綠江邊我們才出兵的說法只是宣傳而已。
教授:的確如此。當然,美國人也是在走鋼絲,他們並沒有把當時中國政府的警告放在眼裡。美軍仁川登陸,人民軍節節敗退的時候,周恩來曾經發表聲明說美軍如果膽敢越過三八線,我們將不會坐視不管。實際上,這,就是我們當時的底線。只是在美軍越過三八線之後我們還指望金日成能夠頂住,奇蹟能夠發生,再加上這中間與蘇聯就如何出兵進行不得不進行一些討價還價,到了十月仁川登陸後一個月我們才得以出兵。在我看來,周恩來當時的聲明非常不公正。打個比方,兄弟倆在打架,你在旁邊勸架。
怎麼勸呢?你對小兄弟說,你可不能越過這條線打你老哥啊,否則我就要動手了。小兄弟說,他早就跑到這邊來打我了。你說,那我不管,那是你們兄弟倆的內政。情形就是這麼簡單明瞭,沒有那麼複雜的,這也是常識。
再比較一下,如果二戰期間盟軍就要向德國本土進攻的時候我們跳出來說,你膽敢越過國界進攻希特勒我們就要說話了。如果有人認為這種狀況荒唐,而朝鮮戰爭時周恩來的聲明合理,那我就只能說這人至少是腦子有病了。
記者:所以,你認為我們出兵朝鮮根本就是一件錯誤的事情。
教授:是這樣。相反,不管美國在之前或以後的國際事務中有過多少霸道的舉動,在朝鮮戰爭這件事情上我認為它基本上是沒有道義錯誤的。至於它軍事和外交上的一些錯誤,那是技術問題。總之,以我之見,朝鮮戰爭我們是站在了錯誤的一方,而且為其付出了我們幾十萬生命的代價。間接地也將北朝鮮人民投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試想,如果不是那樣,北朝鮮人民今天的日子恐怕決沒有這樣艱難。
我想,如果有那麼一天,北朝鮮人民唾棄現統治者,知道他們原本是早就可以過上另外一種生活的時候,回想過去,他們是斷然不會感激今天為抗美援朝的偉大勝利而驕傲和自豪的中國人民的。他們的感覺可能完全相反,就像今天的柬埔寨人民因對波爾布特紅色高棉的痛恨而滋生出來的對當年強力支持紅色高棉的我們的情感一樣。有很多事情,尤其是在國際上,我們並不是向官方宣傳的那樣總是在道義和正義一方的。恰恰相反,我們常常是站在非道義和非正義的一方。今天如果我們還不開始清理和認識這些問題,遲早我們是要付出代價的。(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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