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懂事起,就知道中國有一句俗話:「男到三十一枝花,女到三十老人家。」搖搖晃晃一直長大,很長時間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為什麼男到三十是一枝花?為什么女到三十是老人家?」於是怕三十歲怕得要死。
後來,又由於怕是老人家而怕三十歲。在驚惶之中度過了三十歲的生日,才覺得也就是那麼回事,我也沒覺得男人過了三十歲就如花似玉,也沒覺得女人怎麼張口沒牙、弓腰駝背什麼的,這句俗話由於不常想起,也就漸漸地淡忘了。
這些年常常國內外來回穿梭,在飛來飛去行蹤不定的漂泊旅行裡,倒使我不時地想起這句俗話來。依我的看法,我倒是想修改修改這句話,應改為這樣才恰當:「外國人60一枝花,中國人30老人家。」
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女到三十老人家」,這句俗話正是中國千百萬女人心理狀態的真實寫照。試想想,在中國作為女人該有多麼的不幸福!七歲以前在幼兒園,然後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畢業後至少已是二十出頭,再到工作單位掙扎一番(當然也掙紮著挑選理想的對象),一有了對象就急著結婚,剛結婚沒多久生了孩子就變成「老人家」走進暮年了,這是多麼悲哀的一條生命線!經常動不動就聽人說:「我老了,這是你們年輕人的事」。而看她的身份證,才不過三十出點頭。不光女人,連男人也是如此,經常你會彷彿置身於老人的世界,面對這些年齡如此年輕而自己感覺老態龍鐘的朋友們你反而會自慚形穢:假如你還沒有覺得自己是老人家,假如你自己認為仍然青春。
我發覺西方人同東方人,比如說美國人、法國人同中國人相比,有一個很大的不同:西方人年輕的時候不年輕,老的時候也不覺得老,中國人年輕時候真年輕,大一點了也真顯得老。西方人年輕的時候皮膚粗糙甚至皺紋纍纍,可是越大越漂亮,越老越精神,中國人年輕時候細皮嫩肉,如花似玉,越大越萎縮,越老越佝僂。再加上拖兒帶女,鍋盆碗盞,煙熏火燎,柴米油鹽的折騰無不在臉上刻上了許多用刀也刮不去的痕跡。
在美國,一次我去一個娛樂中心(具體名字、地點我已不記得了),中心裏有一個旱冰的滑冰場,一對對情侶、朋友、夫妻飛來飛去,煞是好看。我不會滑冰,不由得站在那裡傻傻地觀望。人人都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你看人家美國人每個人都滑得還真跟冰上運動員似的!其中一對夫妻,在場中又是轉圈,又是踢腿,滑到中間還來一個飛燕,贏得大家陣陣掌聲。正在羨慕的當兒那對夫妻滑到了面前,原來是一對60歲以上的老頭和老太婆!再繞著滑冰場邊緣仔細看去(因我是近視眼),場上百分之八十是老年人,那個帥,那個健康,那個快樂,那種朝氣,就甭提了。簡直把我們這些中國來的對比得從頭到腳整個一「東亞病夫」。
多年以前,我剛上銀幕時觀賞外國電影,索非亞·羅蘭、保羅·紐曼、伊麗莎白·泰勒,又漂亮又迷人又帥,多年以後的今天,又看他們的電影及見到他們本人,簡直不能說是風韻猶存,而是美的升華。他們反而比年輕時候更有魅力。最近看了許多西方電影,裡面每一個老頭老太太的演員無一不是神采矍鑠,不僅能輕而易舉地蹦到桌子上,還時不時地翻山越嶺,匍匐臥倒,加上慈祥幽默,妙語連珠,像一個個可愛而固執的大娃娃。
而女人在國外,35~55歲是最有魅力的年齡,《安娜·卡列尼娜》等名著就是描寫了這個年齡段的女人魅力。世界上的著名女演員如梅麗爾·斯特里普、克倫 ·格魯絲,法國的阿佳妮,甚至日本的松阪慶子、吉永小百合都是例子。她們之所以成為大明星就是跟這個年齡層有關。20多歲的女演員,供她們能發揮的角色幅度很小,由於年輕,飾演的也多是年輕的角色,角色本身容易單調,差不多就是談戀愛啊,父母不同意啊,最後他們又克服了重重障礙美滿地結合或是雙雙自殺啊等等。而35歲以上的演員就不同了,只要有一個劇本適合她就差不多可以肯定是好劇。
這個年齡層的劇本也好寫,容易複雜、深刻,而且這些女演員上下都可以就合,也可演一部分年輕時代,又可演一部分老年時期,角色經歷可以豐富得多,複雜得多,再加上經過千錘百煉已爐火純青的演技及資深的閱歷,又賦有了成熟女人淳厚的魅力,就好像是一杯水釀成了濃酒,一朵清新的小野花變成了一枝怒放的牡丹,再加先天的給予,成功當然是在所必然的了。
我想起我認識斯琴高娃的情景。當時我還是一個傻傻的愣頭青,高娃比我要大幾歲。大家都在跳舞,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還不算太輝,坐在一邊靜靜的,一直觀察著高娃,我注意到所有男人的眼光都被她吸引。高娃不算漂亮,也不能說苗條,可她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尤其當她跳舞的時候,一雙眼睛似醉非醉簡直能迷死人。在光線灰暗的招待所小屋裡,她就像是一朵黑色的鬱金香,散發著無窮的神秘氣息。我記得由於有她的存在我根本就沒敢跳舞,和她相比我感覺自己是一隻毛未長全的雛雞,高娃征服了我及所有在場的人。如果不是和她第一次見面還不太熟我真想衝上去對她說一句:「高娃,我愛你!」事隔多年之後我和高娃成了朋友,這句話這些感覺我怕覺得肉麻一直未向她說出,不過我仍然多次熱情洋溢地向她表白,她是多麼多麼優秀,而我是多麼多麼地「喜歡」她。
在我拍第一部電影的時候,演我姐姐的是杭州話劇團的女演員。當時我又純又簡單又什麼都不會,而她已是拍過好幾部著名影片的「腕兒」。無論從年齡上還是經驗上她都已經成熟,像一朵花正在開放,我這隻初上銀幕的青果常常對著她美麗的臉蛋發呆。她又高、又苗條,化妝師還給她粘了長長的睫毛,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長睫毛就像兩把扇子一開一閉,和海南(我們外景點在海南)的風景融為一體,就像是畫中的人兒。
記得一次在出去拍外景的大客車上,我正好坐在她後面,她不時地眺望著窗外,對自己的美毫無感覺,我盯著她宛如希臘女神般的側面,欣賞來欣賞去,終於抑制不住自己的衝動對她說:「你簡直太漂亮了。」當然這句話在我們的相識中我不知對她說了多少次,這件事情我也不知對她回憶過多少次,最使我沮喪的是我無法描繪出從而也無法使她相信我當時的震動,那是一個成熟女人的魅力對一個年輕女孩子產生的震動。當然最使我氣餒的莫過於每次她回答我的都是同一句話: 「還提那個幹什麼,我都是老太婆了。」
可見「女到三十老人家」這句話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還是根深蒂固的。而事實上也時,女人到了三十歲後,甚至三十歲以前,就開始自認為「老」,不打扮,不保養,甚至故意邋裡邋遢,連說話也帶著長者的口氣,真真正正的成了一個「老太婆」。
我從來認為中國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及全世界最帥的男人。試想中國那麼大,有十二億人口,難道美女俊男都生在了外國不成?翻翻外國畫報,看看外國電影,到外國去看到外國人,倒確實漂亮。看來看去,研究來研究去,終於發現了其中的秘密:原來還是在於頭髮、服裝、手飾等等的包裝,還有對於身材、皮膚、健康等等持之以恆的長期的保養!
中國人不分男女,青春都很短暫。在過去,除了演員、歌星這些特殊職業以外,一般人連燦爛的青春都幾乎沒有。當然,在今天,這種情況在大城市、大公司已有了很大的改善,但遠遠不夠。在中國中小城市、尤其是農村,依然故舊。每當想起這些,我都會為中國女性感慨萬分,她們往往是青春的花朵還未完全綻開,就永遠地凋謝了!常常是十幾歲以前男女授受不親,嚴格劃分男女界限,然後十幾歲、二十幾歲突然「哢嚓」一下就結了婚,成了已婚婦女及孩子的媽,從此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可不是「女到三十老人家」?
我從小喜歡文藝,十歲多考進音樂學院附中,然後去拍電影,一直和藝術結下了不解之緣,尤其是成為電影演員以後,這一行說不好聽一點就是憑臉蛋身材吃飯,因此長期以來對自己的外部形象很在意。屈指算來,光是在銀海裡扑騰就已經有三十年了。我認為自己本身的例子就徹底粉碎了「女到三十老人家」的俗話。
無論從心理上或是生理上我從來沒有年華逝去或是老年將至的感覺,我自己覺得和三十年前差不多。我本來就是性格開朗,活蹦亂跳的類型,到現在仍然朝氣蓬勃,好動且不安分守己。許多朋友幾年不見我乍一見面都說:「你簡直長回去了!」當我剛從法國回來,參加謝晉電影回顧展,所有的人都懷疑我整了容(他們不知道我最反對整容)。為了弄清這個問題,謝導演還專門找了他的一位製片主任(也就是《芙蓉鎮》的製片之一,和我很相熟),欲趁我不備看看我耳朵後面或是其它地方有沒有整容過後遺留的疤痕,最後為了證明我沒有整過容我只好把頭髮拆開讓他們檢閱了一遍。雖然如此目前電影界仍然盛傳我在法國整過容,並且許多人對此深信不疑。
我曾經多次在報章雜誌上談到過我對整容的看法,現在我想再重申一下我的看法。作為我個人是反對整容的。當然,我不反對別人去整容,我只是反對我自己及我的親人或是好友去整容。我承認整容會對臉孔帶來一定的修整,可是如果不和本身的氣質、心態、個性、服裝、髮型相配合,就很可能只是一副死板的沒有生氣的面孔,像戴了一副假面具。不僅不覺得可愛,有的時候還會使人感到可怖。我在國外,包括香港、臺灣見過不少這樣的人,她們大多是上了年紀,身材胖胖,由於沒有和其它因素配搭,一眼就看得出她們整過容,很多次晚餐我們在一起我都不敢看她們白生生光滑滑然而一成不變的臉,這使我想起停屍房裡化過妝的殭屍。反而,我非常喜歡很多自然的、快樂的老人。我其實是一個很尊重老人,並且愛老人的人。我的家庭就有外祖母、父親、母親三個老人。
在法國參加南特電影節的時候,有一件事給我的印象特別深。法國人喜歡中國,從而也喜歡中國電影,經常在放映中國電影的影院門前排起長長的隊伍。我們代表團每場都碰到一對年過半百的老年婦女,她們是雙胞胎姐妹,特別喜歡我們,開始看見我們總是對我們慈祥而和藹的笑,後來看見我們就舉手打招呼,再後來和我們熟了就一起同我們交談。
她們穿著一樣的服裝、留著一樣的短髮,長得分不出彼此,連神態、聲音都一樣,她們是大學教授,都沒有結婚,可是她們非常快樂,熱情健談,當然說的是法文(法文是世界上速度最快的語言之一),經常兩人同時講話,活像兩隻愉快的小鳥,可愛極了。我們每次去影院都要尋找這兩隻小鳥,她們也每次必來。發獎的那一天,我們在會場中沒有看到她們,大家都充滿了失落感,互相都在問:「咦,那兩隻鳥呢?」我們站在台上頒獎,手中抱著獎品,眼睛一直在場地裡搜尋,突然在場中一下子站起兩個穿黃色大衣的白髮老人,向我們招手,我們異口同聲地喊:「嗨,鳥在那兒!」我們舉起獎品向她們示意,心中充滿了友誼的溫暖及幸福。直到現在,我還常常想念她們,為當初沒有留下她們的地址、姓名而遺憾。
由此可見,整容不是唯一的行之有效的保持青春的方法。根據我長期的觀察及我個人的體驗,我認為返老還童也許是夢想,而延緩衰老,大幅度地延長青春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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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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