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農村,可能由於農村養豬、養羊及各種牲口,慢慢養成了各種動物都是為人所用的觀念。因此我對動物少有憐憫。當然,當老母豬產下一大群白白胖胖的小崽子,我特別喜歡,看到給小豬沖洗完廄,鋪上新乾草,它們高興得來回亂竄,我也體會到動物的快樂,當小豬長大後要被宰殺,我也有失落和難過。
父母不因我的失落和難過而不殺豬,所以我對動物的愛心也就慢慢泯滅了。
但是,三年前我家養了一條狗,它改變了我。
這是一條特殊的狗——它沒有尾巴!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我老婆去菜場買菜,見一人在牆上釘了四只刺蝟,案板上胡亂綁了一條狗——這是一條不值錢的京巴狗,它的尾巴已被剁下,血淋淋的,狗被打得奄奄一息。有幾個人在圍觀,我老婆看到了,就和那變態男人吵了起來。我老婆非要買下不可,但那人不賣,關鍵是我老婆搜遍全身只有四十多塊錢,並且要連帶牆上四只刺蝟一起買下,那人卻要四百元。最後在旁人的一片遣責聲和我老婆平身的第一次耍潑中,她買下了這條狗和四只刺蝟(那男人多次故伎重演,曾被《華商報》報導過)。
四只刺蝟後來死了三隻,剩下一只吃了幾十個雞蛋,養好傷後,被送進了秦嶺,這就不說了,單說那條狗。
在旁人的幫助下,我老婆把狗和刺蝟用筐抬回了家,我不喜歡動物,但這次我不但沒責怪老婆,還說了幾聲好。
狗躺在我家地上,閉著雙眼,除一息尚存外,一動不動,我們餵它水,它不喝,我去買了幾根火腿腸,它不吃,但當我老婆站起來,說要上廁所,它竟也站了起來,歪歪斜斜跟了幾步,倒了下去,我老婆愣是憋著,沒上廁所……
讓我感動的事還在後頭。
狗身體慢慢恢復,竟奇蹟般地活了下來,我老婆給它起名幸幸,意為它今後一切幸運。
幸幸的尾巴脊骨已斷,並已潰爛,無法癒合,我老婆把它送到寵物醫院,做了個手術,把尾巴割了,只剩二公分的尾巴根兒。
一到晚上,我坐在書桌前看書,幸幸便常在我身邊,當我一拍大腿,它便迅速跑過來,討好似的把前腳搭在我腿上,頭靠在我大腿,那眼神,讓我情不自禁輕輕撫摸它的頭。幸幸感受到我對它的憐愛,拚命搖動尾巴——但他已沒有尾巴,只有那二公分的尾根在扭動。我說聲:「幸幸,自己玩去」,它便乖乖地到一邊,兩眼盯著我……
我看了會兒書,回頭看它一眼,幸幸的舉動讓我震驚。
幸幸在那裡,由於極力地去舔尾巴的傷口,身體打成了一個圈,它閉著眼睛,一種忘我的神態,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情不自禁叫了一聲「幸幸」,幸幸被我激動的喊叫嚇了一跳,驚恐地望著我,我過去撫摸它,它耷拉著兩耳,壓著頭,當我手觸摸到它時,它的身體竟為之一顫……
作為讀書人,它讓我想起我和我父輩知識份子的命運:我們在驚恐中活著,即使我們想搖尾乞憐,也沒了尾巴。我們只能默默地舔著自己的傷口,即使這,也變成了一種享受。我們注視著別人的一舉一動。揣摩著別人是高興還是憤怒,是愛撫還是呵斥。當被摸了一下腦袋,我們便歡欣鼓舞,歌頌平易近人,歌頌偉大。
我脾氣暴躁,但從那以後,我不再大聲吼叫了。
我岳父母也養了條狗,叫「臘腸」什麼的,其品種要比幸幸高等一些,有一次,我對丈人說:對我來說,幸幸是世界上最好的狗。我便給丈人講了幸幸給我的感悟。我丈人竟在我肩上重重一拍,良久無語。
父輩知識份子行將就木,回首一生,他們常長吁短嘆,對此,他們的感受又比我等更深切。
幸幸現在和我們一起生活,它已是我們家不可分離的成員,我們常帶它出去散步。有一次,我和老婆去菜場,但它死活不進去,我驚奇它也有如此好的記憶——也許是魚肆的氣味,勾起了它刻骨銘心的記憶。
我尊重它的意見——那是他的死生之地啊!菜場又不是它的祖國什麼的,它也決不會說那男人是它的父親或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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