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字的右派經典言論
反右中批鬥章伯鈞
人們常引用的一些右派言論如章伯鈞的「政治設計院」，儲安平的「黨天下」等等，其所以成為經典，主要是因為中共把這些言論列為頭號批判目標，不一定是言論本身有多少高深的經典內涵。
一 張奚若的十六字箴言
在我看來，最經典、最有內涵，而且最有殺傷力的「右派言論」，是張奚若對共產黨一針見血的整體評價：「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視既往、迷信將來。」這從毛澤東的處理手法上可以看出來。沒有把他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資產階級右派份子」，因此不必對他進行批判鬥爭，從而擴大這個右派言論的影響，也就是讓這個右派言論輕輕過去，不至於「家喻戶曉」。但是毛澤東在黨國內部高層會議上卻「痛批」多次，顯示這句話打中中共與毛澤東的要害。張奚若當時是「黨外人士」中的教育部長，到第二年的二月才罷官，但是仍然給他一個新職：國務院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主任。雖然是閑職，卻還是部長級職務，比那些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右派份子有雲坭之別。這不是毛澤東對他有甚麼厚愛，或者像北大化學系教授傅鷹以及毛澤東所聲稱的「右派朋友」那樣，成為被保護的樣板，而是不想讓「張奚若語錄」因為被批判而流傳開來。
張奚若（一八八九-一九七三）字熙若，陝西大荔縣朝邑鎮人。早年參加過辛亥革命，後赴美留學獲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碩士學位，回國後長期任教於清華大學和西南聯大，並任西南聯大政治學系主任。一九四六年，張奚若在西南聯大的廣場上痛罵國民黨說，「假如共產黨可以叫做『赤匪』的話，我想國民黨就可以叫『白匪』。其實『白』字還太好了，太乾淨了，他們簡直就是『黑匪』！」為此他要蔣介石下野。這些言論當時對中共可以說是雪中送炭，不愧是中共的「愛國人士」。一九四九年六月在政協籌備會上，當時有人建議國號是「中華人民民主共和國」，他認為人民與民主重複，所以去掉了「民主」兩字，這個建議被中共所接受（但也有人說，這個建議是張治中說的）。
中共建政後他出任政務院政法委員會副主任，後來轉為教育部部長。
張奚若在大鳴大放期間的言論並不多，以致集右派言論精華的《思憶叢書》也沒有把它列入。根據資料，鳴放期間，張奚若似乎只發過兩次言，在五月十三日的中共中央統戰部座談會上，張奚若提出了反教條主義的問題。
五月十五日，張奚若再次發言，重點談到了黨和政府工作中存在的偏差，並將其概括為：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視既往、迷信將來。在開展反右運動以後的七月，他對此作進一步的解釋：第一是好大喜功，總誤認為社會主義就是大，不管人民的生活和消費者的需要如何，只要組織規模大才過癮。第二是急功近利，表現為強調速成，把長遠的事情用速成的辦法去做。第三是鄙視既往，許多人忽視了歷史因素，一切都搬用洋教條，把歷史遺留下來的許多東西看作封建，都要打倒。第四是迷信將來，認為將來一切都是好的，都是等速發展的。由於「事情已經起變化」，許多批判對象已經做檢討，所以他的解釋也比較溫和，但是並沒有收回和檢討，使毛澤東惱火，並且耿耿於懷。
二 毛澤東的強烈反擊
一九五八年一月十一日南寧會議上，毛澤東說：「陳銘樞批評我『好大喜功，偏聽偏信，喜怒無常，不愛古董』。張奚若批評我『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輕視過去，迷信將來。』過去北方畝產一百多斤，南方二、三百斤，蔣委員長積二十年經驗，只給我們留下四萬噸鋼，我們不輕視過去，迷信將來，還有甚麼希望？」他還批評：「北京拆牌摟，城牆打洞，張奚若也哭鼻子，這是政治。」
一九五八年一月二十八日最高國務會議上，毛澤東說：「有一個朋友說我們『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輕視過去，迷信將來。』這幾句話恰說到好處。『好大喜功』看是好甚麼大，喜甚麼功？是反動派的好大喜功，還是革命派的好大喜功？我們是好六萬萬人之大，喜社會主義之功。『急功近利』看是否搞個人突出，是否搞主觀主義，還是合乎實際，可以達到平均先進定額。過去不輕視不行，大家每天都想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是不行的。對過去不能過於重視，但不是根本不要。外國的好東西要學，應該保存的古董也要保存。南京、濟南、長沙的城牆拆了很好，北京、開封的舊房子最好全部變成新房子。『迷信將來』，人人都是如此，希望總是寄託在將來。這四句話提得很好。」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二日成都會議上，毛澤東說：「張奚若批評我們『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視過去，迷信將來。』無產階級就是這樣嘛！任何一個階級都是好大喜功的，不『好大喜功』，難道『好小喜過』？禹王惜寸陰，我們愛每一分鐘。孔子『三日無君則惶惶如也。』孔子『席不暇暖』，墨子『實不得黔』，這都是急功近利。我們就是這個章程。水利、整風、反右派、六億人口搞大運動，不是好大喜功嗎？我們高平均先進定額，不是急功近利嗎？不鄙視舊制度、反動的生產關係，我們幹什麼？我們不迷信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幹什麼？」
一九五八年九月五日最高國務會議上，毛澤東說：「那一次講了幾句不好聽的話，批評了『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視過去，迷信將來。』你說是壞的，我說是好的，這不是唱對臺戲嗎？有些人看了那四句評語實在舒服。『共產黨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視過去，迷信將來，豈有此理！』我說，恰好是有理，不是豈有此理，而是卻有此理。……有資產階級的好大喜功，有無產階級的好大喜功。兩種好大喜功。有資產階級的急功近利，有無產階級的急功近利。……至於鄙視過去，迷信將來，也是有階級不同的。資產階級是迷信過去，鄙視將來，過去的古董那就是寶貝，至於將來甚麼共產主義、社會主義，那就是狗屁。這不是迷信過去，鄙視將來嗎？」
綜觀毛澤東對張奚若的批判，開始是用偷梁換柱的無賴手法，以自己的解釋代替張奚若的解釋，然後給予肯定，背後卻是對張說不出的怨恨；而真正的批判則用「階級」與「主義」，這個大帽子一壓，根本就沒有討論的餘地。也正是對這十六字箴言扣上「資產階級」帽子，張奚若卻逃過如假包換的「資產階級右派份子」的命運，才可以揣測毛澤東為何「保護」張奚若的奧秘。
三 大躍進與文革的禍根
不少評論認為反右派導致的「一言堂」，為第二年的「三面紅旗」種下禍根，因為再沒有人敢於向毛澤東與中共表達不同意見，後來雖然出來一個彭德懷，也因為勢單力孤而輕易被毛澤東收拾了。這些評論當然有道理，但是「三面紅旗」的理論思想根源，卻就是毛澤東批判張奚若的那些歪理，也就是：社會主義的好大喜功，無產階級的急功近利，鄙視過去的成果與教訓，迷信共產主義的未來。於是誕生了「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
一九五六年的「冒進」已經使中國的經濟發展失調，但是批評者不是被打成右派就是右傾。連周恩來在南寧會議上也被毛澤東批判「離右派只有五○米遠了」。在這個情況下，比「冒進」更冒的「大躍進」就不可避免了。且不說人民公社的「一大二公」是社會主義的「大」，一九五八年八月北戴河政治局擴大會議通過當年年產一 ○七○萬噸鋼指標也通過無誤，比上一年的產量翻一番！
而農業的糧食產量不斷放出畝產幾萬到十幾萬斤的「衛星」，也沒有人敢公開表達異議。
而一九六六年文革的爆發，也是用「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的理論」來包裝中共高層的權力鬥爭，把毛澤東捧到「歷史頂峰」。
而其結果是導致中共完全失去民眾的支持，爆發「四五」天安門事件，最後被迫走上所謂「改革開放」的道路。
很遺憾，經過大躍進、文革，中共並未真正吸取教訓。張奚若的十六字箴言，仍然可以作為當今共產黨的寫照，而且比張奚若當年有更豐富的實踐內容。如果當年張奚若的十六個字主要還是批判中共在政治上的作為，那麼現在即使「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也擺脫不了這十六字的桎梏。因而我們會從心眼裡更敬佩當年張奚若何以有「見微知著」的眼光。可惜，張奚若已在一九七三年作古，在那紅色恐怖的年代，他沒有能夠留下遺言為他的箴言做進一步的解說。
四 以十六字箴言檢視當今中共
下面我們以十六字來對照當今中共的面目，可知中共即使「改革開放」，本性亦無變化也。
好大喜功。現在各地的「面子工程」可以說是代表作，表明毛澤東的徒子徒孫遍佈全國。除此還有樹碑立傳的工程，三峽大壩是代表作。只是現在的這些工程沾染了一大堆各個集團的經濟利益，這與「三面紅旗」時代廢除資產階級法權的「共產主義理想」背道而馳，當然也更加不堪。如今建立所謂「大中華經濟圈」、「超日趕美」，甚至要在軍事上與美國一較高下的言論，都是「好大喜功」思想的見證。
急功近利。中國的GDP經濟是典型，只要GDP 增長，任何負面效果完全不必估計。其中最為人詬病的自然是生態破壞。其實在六○年代初總結大煉鋼鐵時已經批判不顧後果破壞自然資源的做法，但是現在仍然那樣做，尤其是伐木、採煤、挖金。其中太湖出現的「藍禍」（藍藻導致的臭水危機），正是改革開放「蘇南模式」釋放大量污染物的後遺症，香港失去藍天是珠江三角洲經濟發展的惡果。
鄙視過去。主要是輕視過去累積的各方面成果與教訓。當時中共建政不久，主要是否定「舊社會」的一切，連反對拆舊城牆都被當作「政治」。至於中共建政後的教訓，在張奚若此番提醒後中共的作為反而更加突出，可說是明知故犯。一九五八年大興水壩，以及後來的三門峽水庫，解決不了中國的水利問題，而且帶來生態破壞，埃及的阿斯旺水壩也提供教訓，但是李鵬還是要建三峽大壩，他的家族控制的能源集團更到處建立水壩，其後果將由未來子孫來承擔。聯想到中國破壞古蹟的大規模拆遷運動，始祖就是毛澤東。這也是中共禁止人們討論反右、文革，作為吸取歷史教訓的必然結果。
迷信未來。當年是「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導致付出三千多萬人命的代價，如今「共產主義天堂」成了謊言，代之而起的是「大國崛起」，「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要解放臺灣、軍隊衝出太平洋，以及對中國股市的狂言狂語等等，我們不妨看看結果要付出甚麼代價！
這十六字箴言，彼此還有內在的聯繫而不可分割。尤其是，中國人是一個缺乏反省的民族，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更是如此。因此在這個十六字箴言指導下，國人所反覆吟誦的「崛起」、「全球化」，其結果恐怕反而是「黃禍」，不但禍及自己，還禍及全球。因此在反右五十週年的今天，奉勸中共好好學習張奚若的這個遺言，即使還不願意下臺謝罪，也須好好的改造自己，脫胎換骨，不要繼續禍國殃民了。如果還是「鄙視過去，迷信將來」，必然不會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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