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選自聊齋誌異。蒲松齡(西元1640∼1715年)為一博學鴻儒,才氣過人。康熙歲貢,後應試不第。實則其才固不在時文,且通儒碩彥例多敝屣功名也。兒童故事「促織」,為浦氏傑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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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弟是個十一歲的孩子,一天,和父親出去捉促織,空跑了一天回來,但是他覺得很高興,因為今天父親和他玩耍,成了他的一個玩耍的好伴侶。吉弟生性敏感。五歲的時候,有一天,不知為了什麽,父親舉起棍子要打他,他怕極了,臉變得慘白,父親沒忍心下手,棍子掉了下來,他非常怕父親,父親今年四十五歲,沉默寡言笑。,
吉弟的矮小,像別的九歲或十歲的孩子一樣,一年以前,母親給他做了一件短褂子,原以為他長得很快,可是現在穿著還是又長又大。他長得本來就單薄,配上個特別大的腦袋,一雙又大又黑的淘氣的眼睛,兩個豐滿的腮頰,越顯得生得軟弱。平常,他總是不一步一步好好兒的走,老是跳跳蹦蹦的,完全是個孩子心。哥哥當年像吉弟這麽大年歲時,已然成了母親的一個大幫手,吉弟可不行,現在哥哥已死,姐姐又嫁在一個遠處的人家,母親自然對吉弟嬌慣過甚,母親是個傷心人,身體倒還壯實,只有吉弟特別頑皮淘氣時,她才微微笑一笑,吉弟雖然已經十一歲,面容笑貌上,仍然是孩子氣,遇到快樂和憂慮的時候,他完全像幾歲大的小孩子。
吉弟六歲那年,鬧了一件令人難忘的事。他把一個促織帶到私塾裡去,老師發現之後,就把那個促織用腳踩爛。吉弟大怒,趁老師一轉身,從椅子上一跳,騎到老肺的背上,使足了勁用小拳頭往老師身上捶,同學們一見,嘩然大笑,後來老師把吉弟掙擺了下來才算完。
今天下午,去捉促織之前,他看著父親用一根細竹竿默默的做捕蟲網的把兒,然後縛在捕蟲網上好去捉促織。做好之後,父親對他說:「吉弟,帶著那個竹匣子。咱們到南山去。」父親是個讀書人,不好意思明說去捉促織。
但是吉弟心裏明白。他同父親一齊出去,高興得好像過新年一樣。吉第也曾出去捉過促織,可是一向沒有福氣帶這個合用的捕蟲網。現在真是想什麽有了什麽。再者,家裡向來也不答應他到南山去。南山離家有一里半地,他早就知道南山裡有好多促織。
那正是七月,天氣熱。他同父親二人,手拿著網,滿山坡上跑,穿過叢莽,跳過溝壕,翻轉石頭往下窺探,細聽昆蟲的鳴聲,聽那勇敢善鬥的促織所發的清如金石的鳴聲。那種情景真是吉弟夢想不到的,一聽見清脆的鳴聲,他就看見父親的眼睛閃亮,在叢莽中把一個聲音失迷之後,又聽見父親低聲咒罵,在回家路上,因為沒能捉住那個最漂亮的促織,父親還惋惜嘆氣。他覺得這是父親頭一次表現出赤子之心,他覺得父親很可愛。
為什麽來捉促織,父親懶得說明,吉弟雖然心裏暗喜,覺得不應當發問,一到家,看見母親正立在門口兒,等著父子二人到家吃晚飯。
母親很焦慮,問他們,「捉住了幾個沒有?」
「沒有。」父親很鄭重的說,沮喪失望之至。吉弟心裏非常納悶,夜裡父親不在跟前,他問母親,「媽,您告訴我,爸爸是不是也喜愛促織。我以前以為全家只有我一個人喜愛促織呢。」
「不是,他不,他不得不去捉。」
「為什麽?給誰呢?」
「給皇上進供。你爸爸是村長,他接到縣太爺一道命令,要給皇上捉個好促織。誰敢違抗皇帝的旨意呢?」
「我不明白。」吉弟越聽越糊塗。
「我也不明白。在十天之內,你爸爸一定得捉個好促織,不然就要失去村長的位置,還要罰錢。咱們太窮,拿不出錢來,那麽就非坐監不可。」
吉弟不指望再多明白,也不再追問。心裏只明白捉促織是一樁極其重要的事。
原來當時宮廷之中,斗促織的風氣正盛極一時,平日以促織的勝負賭博,中秋節斗促織的狂熱為全年之冠。
在宮廷之中,這種愛好由來已久。宋朝有個宰相,現在業已亡故,當年成吉思汗的大軍進入汴梁時,他正在看斗促織,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吉弟的父親姓成,單叫一個名字,住的地方叫華蔭,華蔭並不是個產促織的地方。只是一年以前,本省有個乖覺的縣令,他找到了一個勇敢善戰的促織,進到官裡去。後來一位王爺於是給本省的府尹寫了一封信,要他再找些好促織進到宮裡去,好在中秋節一年一度的斗促織時候用。府尹就給各縣令下命令,要從各縣選拔精壯的促織送到省裡。一位王爺向府尹私人的一個請求,竟成了皇帝的聖旨,草木小民,那裡知道。促織的價格於是飛漲不已。據說一個縣令曾出百金之巨,求得了一個善鬥的促織。本省民間,斗促織也成了一種普遍的娛樂,所以手裡有勇敢善鬥的促織的,雖然給他好價錢,也不願出賣。
有些村長利用機會,向人民勒索金錢,說是為皇帝買促纖,吽做促織捐。吉弟的父親其實也可以向村民收一大筆錢,拿一半往城裡去買個促織,另一半入了自己的私囊。可是,他卻不肯。他說,若是呈遞一個促織是他做村長的職責,他寧願自己親身去捉。
吉弟也替父親擔憂,自己也覺得負有亟大的責任,因為他平日玩兒,現在成了大人的正事。他和父親在涼爽的樹蔭裡歇息著,不斷望著他臉上的神情。父親掏出煙袋,點上,嘴裡噴出一口煙來,眼眉時時蹙動,似乎要說甚麽,但要說又停止,又噴出煙來,張開嘴。要說又停止,又吐出口煙來,最後,臉上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向吉弟說,「吉弟,你能給我捉個好促織吧?一個好促織值錢不少呢。」
「怎麽呢?爸爸,」
「你看,好孩子,中秋節皇宮裡有一個全國促織比賽大會,誰勝了,皇帝就賞錢呢。」
吉弟大呼起來,「真的嗎?皇上親自賞錢嗎?皇上也喜愛促織嗎?」
父親勉強說,「是啊。」好像一種可恥的念頭迫著他破口說出似的。
「
嘿,爸爸,咱們也許能捉住一個能咬會鬥的,奪了全國冠軍呢!」吉弟極為興奮。「您能看見皇上嗎?」
「不會,促織由縣太爺送去,再由府尹進貢,若是能夠參加比賽的話。得一定好的才行。誰的促織得冠軍誰就得好多鋃子呢。」
「爸爸,咱們一定能捉一個好的,一定要發財了。」
孩子的熱誠的確不容易壓制得往。父親把機密告訴了孩子之後,又繃起了臉。父子二人於是站起來,再去尋找。吉弟覺得他應當給父親捉住一個勇敢善鬥的促織,為母親,也應當,因為常聽見母親說家裡窮,日子不好過。他自己說,「我要捉一個,教他跟別的促織鬥,鬥了又鬥,鬥了又鬥,到鬥勝為止。」
父親現在很高興,因為吉弟很懂得促織,能幫自己忙。整整三天,他們沒能捉住個好的,在第四天,他們走了一步好運。那時父子二人已經爬過了山頂,正下對面的山坡,山坡上有一帶小叢林。往坡下走好遠,有一個古老的墳地,那一片墳地有五十尺寬,由遠處可以望得很清楚。吉弟出主意說到墳地去,到那兒也許能捉到幾個好促織,尤其是那一片地方的沙土發金紅色。他們沿著一條小溪走到那一片墳地,墳地四圍有很多石碑。到了墳地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在那七月天的下牛,促織的確不少,很多很多的促織一齊發出了清脆的叫聲。吉弟興奮之至。這時,一個青蛙突然從腳下的草裡跳起來,跳到一個窟窿裡不見了,而從那個窟窿裡跳出來一個很漂亮的大蟲子,矯健有力,跳得很遠是個大促織。那個大促織跳到石碑下面一個窟窿裡不見了。吉弟和他父親蹲在地下,展住氣息,細聽那沈重宏亮的鳴聲。吉弟撅了一根細長的草葉子,想用那根草葉子把那個促織趕出來,但是促織立刻停止了叫聲,他和父親深信全國冠軍的促織鬥士一定就在那個窟窿裡呢。無奈那個縫隙太小,小吉弟的手也伸不進去。父親想主意用煙薰也薰不出來。吉弟去提了些水來,灌進窟窿裡去,父親用網在窟窿口兒準備好。
過了一小會兒,那個大促織往外一跳,正好跳到網裡頭。那個促織長的真美,是「黑脖子」一類,下顎大,身子細,兩條有力的大腿立得很高很緊。全身紅褐色,美麗而光澤,明亮如漆。父子二人幾日的辛苦,總算如顯以償了。
兩人歡天喜地的回到家裡,把促織放在父親屋裡的桌子上,用一塊銅紗蓋得很牢固。成村長第二天就要把促織送給縣太爺。他告訴妻子嚴防鄰家的貓來,自己出去找點兒粟子回來好餵它。他自己不在家的時候,誰也不許動它。
吉弟高興得不得了,不由己的走到父親房裡去聽那個促織叫,隔著銅紗往罐子裡看,真是歡喜得心花怒放。
但是大禍來臨了,因為過了一會兒,罐子裡沒有了聲音,吉弟輕敲了幾下,罐子裡也沒有動靜。促織顯然是跑走了。罐子裡黑黝黝的,他也看不清楚。他把罐子拿到窗前去,慢慢把紗拿開,促織冷不防跳了出來,落到書桌子上。吉弟慌了,趕緊把窗子關上,繞著屋子追趕那個促織。他一時慌張,竟忘了用捕蟲網去扣,等用手把促織摀住,卻把促織的脖子弄爛,碰斷了一條腿。(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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