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小弟

（1）

池塘裡水滿了、雨也停了，
田邊的稀泥裡、到處是泥鰍。
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
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小牛的哥哥帶著他捉泥鰍，
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每次聽到這首《捉泥鰍》，我就忍不住熱淚盈眶。我並不認識它的詞曲作者侯德建先生，但是我總覺得這首歌是他專為我一個人寫的。

我是我們家的老大。父母相信"多子多福"，一連生了十四個孩子，直到生出小弟是一個嚴重智障者，他們才停止生育。也許是覺得自己虧欠了他，儘管小弟一副傻樣，父母卻特別關愛他。"爹娘疼愛報應崽"，這是我們家鄉自古流傳下來的一句老話。

小弟沒有獨立思維能力，很聽父母的話。但是，他最親近的人卻是我。"家有長子，國有大臣"，我在兄弟姐妹中享有崇高的威信。我比小弟足足大二十歲，從小弟呀呀學語、踉蹌學步起，小弟就像跟屁蟲一樣跟在我後面。鄉下孩子沒有什麼東西玩，大家最熱衷的遊戲就是捉泥鰍。農民家庭沒有錢買肉吃，他們改善生活的重要途徑之一也是捉泥鰍。在大雨初停的夜晚，常常可以看到在田頭地壟有燈籠的微光在閃動，那是孩子們、甚至是大人帶著孩子在捉泥鰍。每當遇到這種活動，小弟就像過節一樣興奮。他一步一趨地跟著我，給我提燈籠、幫我從鐵叉上把叉到的泥鰍摘下來，放入篾簍。雨後的田埂滿是稀泥，滑得很。小弟手忙腳亂地在我鞍前馬後幫忙，一會兒一個跟頭，摔得滿身是泥。摔了跟頭他不哭，卻嚇嚇地傻笑著，真誠地向我匯報，"大哥，我又摔了一個跟頭。"

（2）

我離開祖居的鄉村，進城上了大學。每次放假回家，小弟還是纏著我去捉泥鰍。小弟的個頭的確長高了，但是智力卻永遠停滯在兒童的水平。我在城裡工作，把父母和小弟也接到城裡生活。但是小弟嚮往的還是到鄉下的稀泥地裡去捉泥鰍。為了滿足他的願望，我不得不利用週末坐長途汽車帶他去鄉下捉泥鰍。我移居國外，把父母和小弟也接了過來。但是小弟最高興的事情還是捉泥鰍。為了讓小弟高興，我每年都買釣魚執照，一有時間就開車帶小弟去遠郊"捕魚捉蟹"。

"都二十多歲的人了，"我和父母商量，"總不能叫小弟捉一輩子泥鰍吧！我們得給他找個事情做，別讓他太無聊。"

"他這個樣子，又能做什麼？"父母為難地說。
"這裡不像國內，殘疾和智障人員是家庭的負擔。"我安慰父母，"在這裡，國家保障殘疾和智障人員的生活。只要他的病不危害社會安全，國家負責為他作安排。"

經過一番周折，我為小弟找到了一份輕閑的"工作"--許多智障人員聚在一起做簡單的兒童玩具，做多做少都無所謂、去不去做也沒有人管。小弟沒有獨立理財能力，他的"工資收入"匯入他的監護人--父親的賬號上。父親或者母親每天接送他上班。為了他這份"工作"，我家需要多買兩張月票，而他的"工資收入"連兩張月票都買不起！對這種賠本生意，我們全家人都沒有意見。小弟很高興，他結識了許多新朋友。父母也高興，最後一個子女也有工作了。我當然更高興，再也用不著每個週末都帶小弟去捉泥鰍。我可以離家出差、放手工作。作為外貿公司的僱員，這對我的升遷大有好處。

我永遠也不能忘記父親發現他的賬號匯入了小弟的第一份工資那一天。父母把小弟叫到身邊，問他打算怎麼支配他自己的勞動成果。小弟毫不遲疑地回答，都孝敬爸爸媽媽。

"這怎麼行！"父母感動得聲音發顫，他們不約而同地說："孩子，你是大人了，終究是要花錢的。"
"不，"小弟固執地說，"我不要花錢。我要錢幹什麼！和你們在一起，我有吃有喝、有住有玩。我要錢幹什麼。"
"那好吧，" 父母犟不過小弟，只好不再堅持，"我們給你存著，將來給你娶媳婦用。"
小弟嚇嚇地傻笑著，似乎並不懂得娶媳婦是什麼意思，也沒有顯示出對娶媳婦有任何嚮往。

（3）

我迷上了Celine Dion。她高昂的歌聲、清純的嗓音、高挑的身材和美麗的面龐都令我神往。只要電視裡一出現Celine Dion，我就停下手頭的一切活動，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那種神情使我身材矮小、五音不全的妻子充滿了妒意。她不明白這個尖嗓子、高個子的洋女人有什麼好。Celine Dion家也有十四個孩子。她是小妹妹。但是她卻長得那麼漂亮、又那麼才華橫溢！想到我的小弟，我不能不抱怨上帝造人是多麼不公平。

我經常回國出差。在離家期間，儘管有Celine Dion的錄音帶陪伴我，我還是想念我的妻兒、父母和小弟。在離家三個月後，我回家見過父母妻兒以後，又自告奮勇代替父母去小弟"工作"的地方去接他回家。

收發員把我帶到小弟工作的"車間"。我看到十幾個行動遲緩、呆頭呆腦的人圍坐在一張長方形大桌前做布娃娃。大家都是一副傻像，彼此好像沒有區別。我驚愕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居然會不認出自己的弟弟。

"大哥，你來接我回家？"倒是小弟先認出了我。他從桌邊一蹦而起，高興地大聲叫我。他向我跑來，然後又轉身把我介紹給他的工友們，"這是我的大哥。"他的口氣中充滿了崇敬和自豪。

眼淚湧入了我的眼眶。我牽著小弟的手，向地鐵站走去。小弟在我身邊連蹦帶跳地走著，三番五次地重複著同一句話，"大哥，你接我回家。你真好！"

眼淚奪眶而出。我突然覺得小弟一點也不傻。我不自覺地修正了我原來的看法，在心中暗暗對自己說："看來，上帝造人基本上還是公平的。"

（4）

經不起祖國經濟騰飛的誘惑，壓不住報效祖國的熱忱，我決定在國內辦一家工廠。為此，我把多年的積蓄都投了進去，又從朋友處籌借了一筆錢。工廠辦起來以後，我才知道我的這一決定是多麼的幼稚和無知。我突然發現，作為外國公司的代表與自己辦廠居然有如此的天壤之別--你代表的外國公司，你就是大爺，隨時可以改天換地、呼風喚雨。如果你自己辦廠，你就變成了龜孫，整天都要點頭哈腰、請客送禮。

由於不願意向貪官污吏行賄、由於忍受不了黨和政的雙重盤剝，我的工廠在貪官和奸商的左右夾攻下很快就跨臺了。我由一個殷實的中產階級突然變成了一個負債纍纍的人。我決定獨自一人吞下這個苦果，不把我的失敗告訴家裡人--讓親人徒勞無益地為我分擔憂慮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我在公司加班加點地工作，想以加倍的努力盡量維持家庭的正常生活，同時也盡快地償還向朋友籌借的錢款。在無班可加的週末，我就感到無比的壓抑和鬱悶。一天，就像鬼使神差一般，我突然主動提出要帶小弟去捉泥鰍。

"真的嗎？"小弟喜出望外，高興地大叫。
"當然，就像小時候那樣。"我平淡地說。我實在激動不起來。

在行車五十多公里後，我們來到一個小水塘。小弟鑽出汽車就往水邊跑，高興得哇哇直叫。我提不起精神，坐在汽車裡半天沒有動。小弟跑到水邊才發現我沒有跟上，又跑回車旁，"大哥，快，去捉泥鰍！"

"你去吧。"我淡淡地回答，"大哥看你捉。"
"不，大哥不去，我也不去。"小弟撅著嘴、扭著身子，不像快三十歲的男人，倒像十來歲的孩子。
"你去吧。"我還是不想動，"注意安全，別掉到水裡了。"
"大哥，"現在，以小弟的智力水平都認識到情況有異了。"你不喜歡小弟了？"
"哪裡話！"我連忙否認，"大哥永遠喜歡你。"
"說了來捉泥鰍的，"小弟傷感地說："你為什麼不捉！"
"我心情不好。"我沒有辦法解釋，只好對他說實話，"我遇到大麻煩了。"
"什麼麻煩？告訴小弟，"小弟關心地說："小弟幫你解決。"

我忍不住苦笑起來，心想，親愛的小弟，你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法自理，又怎麼能為我排憂解難！但是，我轉而又想，把我的麻煩告訴小弟總比一個人憋在心裏好吧，反正他又不懂得憂愁！於是，我把我生意上的失敗一五一十地告訴的小弟。話一說完，我頓時覺得輕鬆多了。

"大哥，我會幫助你的。"小弟鄭重地承諾。說完，他又補了一句，"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我驚訝極了。我忘記交代他為我保密，他自己居然想到了這一層！看來，我高興地想，他一點也不傻。

我們驅車回家，小弟好像突然變得成熟起來，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我也無心說話，打開了收音機。正好是一篇關於Celine Dion的報導。播音員充滿感情地說，Celine Dion在去年聖誕節時，給她的十三個哥哥姐姐每人送了十萬美元作聖誕禮物。聽到這裡，我不禁想到，要是Celine Dion是我的小妹就好了，她的一份聖誕禮物就可以解決我的燃眉之急。但是，我轉而又想，不對，Celine Dion不是我的小妹，而且，我們家也不慶祝聖誕節。

（5）

在父親的主宰下，我們家保持著中國的傳統習慣。我們不慶祝聖誕節，卻隆重地慶祝農曆新年。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晚輩們都攜家帶口地回家和父母一起吃團年飯。凡是沒有結婚成家的晚輩，都會從長輩那裡得到壓歲錢。小弟已經工作幾年，父母兢兢業業地把他掙的每一分錢工資都存下來給他娶媳婦，但是小弟卻始終也沒有成親。他本人好像也沒有這種慾望。於是，兄弟姐妹十四人中，只有他一個人還享受著接受父母壓歲錢的特權。在晚宴上，他毫無愧色地和其他孫兒孫女外孫外孫女一起接受父親給他的紅包，顯得比往年還要高興。

吵鬧到後半夜，兄弟姐妹們都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家了。父母喝了幾杯酒，體力不支，回房睡了。妻子忙了一天，又困又乏，也躺到了床上。我心裏有事，不想睡覺，一個人去院子裡抽煙，小弟跟在我身後走了出來。

"小弟，時候不早了，回去睡吧。"我關愛地說。

小弟回頭看了一眼，確定周圍的確沒有人以後才開口說話，"大哥，我說了要幫助你的。"說著，他給我遞上一個紅包。

我驚呆了。這是父親給他的壓歲錢。看得出來，他都根本沒有打開過。半年前夏天的一個週末，在郊外的水塘邊，我把我遇到的麻煩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他當時許諾他要幫助我。我早就把他的諾言當作兒戲忘卻了。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卻一直耿耿於懷。誰說他是一個傻子！他比聰明人還守信用！我沒有接他的紅包，卻把他緊緊地抱在了懷裡。"小弟，我的好小弟。這是爸爸媽媽給你的壓歲錢。大哥不能要。"

"大哥，你拿著吧。"小弟掙脫我的擁抱，兩眼期盼地看著我的雙眼，"錢對我有什麼用！你拿去還賬要緊。聽說欠人錢的滋味很難受，還要付利息，是嗎？"

"是的，很難受，還要付利息。"我機械地重複著小弟的話，眼淚嘩嘩地直往下流，"但是，有小弟幫助我，我覺得好受多了。"

（6）

小弟的壓歲錢--那張一百加元的紙幣從此就壓在了我寫字臺的玻璃板下。這不是一張普通的紙幣，而是一棵善良的心。Celine Dion給她的哥哥姐姐每人十萬美元作聖誕禮物又有什麼了不起，我的小弟把他的心送給了我！Celine Dion聰明、美麗、富有，但是我的小弟卻真誠、善良、樸實。我喜歡Celine Dion，但是我更愛我的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