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距汶川大地震整整兩個月,大地震震中汶川縣「塵埃仍未落定」。關於汶川縣城是否需要異地重建的問題,至今沒有定論。
反對異地重建者,稱這是「逃跑的行為」;支持者則認為,在重建問題上,再也不能堅持人定勝天的觀念。
而真正的當事人,數萬名在酷暑與密集的帳篷中等待著的羌民們,一直在等待著爭論的結束。
漫長的等待
汶川縣綿篪鎮板橋村,遠遠望去,一大片帳篷群幾乎看不到縫隙。
板橋村是汶川縣居民緊急避險的臨時居住地,在這裡,帳篷與帳篷的前後距離只有10厘米寬,最密處,帳篷與帳篷幾乎緊緊貼著。
20多天前,為了躲避暴雨可能導致的滑坡和泥石流,整個龍溪鄉5000餘人均臨時避險,安置到綿篪鎮板橋村。
一個鄉安置到一個村,此地擁擠程度可想而知。因為汶川縣絕對安全的地帶幾乎沒有,緊急避險的暫居點只能如此狹窄。
負責居民安置點的防疫人員表示,如此大密度的人群,防疫任務非常艱鉅。
汶川縣龍溪鄉阿爾村村民余永清說,幾天前,周圍已經有多個孩子出現了拉肚子的情況。阿壩州直機關工委副書記楊詩義,在地震後不久就下駐到汶川縣城龍溪鄉峨布村。他證實,確實出現了部分人拉肚子的情況。 「好在,人並不多。」
而帳篷區的生存狀況仍然不容樂觀,余永清說,大約在7月5日,自來水才通到帳篷區,每村均有一個取水點。此前,數千人均需要到一里遠的街上排隊接水。
直到現在,正常的電力仍未恢復,每天晚上,帳篷區只能在柴油發電機的巨大轟鳴中,點亮少量街燈。
比這一切不便更麻煩的是,所有居民都不知道,還要在這裡熬多久?
當記者詢問安置點的居民,是否願意搬離汶川時,聽到最多的回答是:「土地已經沒有了,如果搬到其他地方,我們也能接受。」
但直到大地震發生整整兩個月後,汶川如何重建,仍然懸而未決。
曾被忽視的縣城
「我也很急,但決定權不在縣裡。」7月10日,在回答何時能確定汶川是否異地重建時,副縣長吳光旭回答說。
早在6月15日,汶川縣縣長廖敏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急切地表示,他希望早日能確定汶川將如何重建。
然而,直到7月8日,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城鄉規劃司司長唐凱公開表示,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確定要把汶川縣城全部搬遷。
記 者瞭解到,由於是否原址重建至今未定,汶川縣也無法出臺災後重建規劃。縣政府相關工作人員介紹,事實上,在地震發生後不久,汶川也和其他各受災縣一樣,很 快開始進行災後重建的規劃,該規劃是建立在將在汶川原址重建的基礎上,但規劃尚未完工,專家指出,汶川地質災害隱患重重,已不適宜人居。汶川重建規劃就此 戛然而止。
6月16日,本報率先披露出,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抗震救災規劃專家組駐阿壩州組長、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副院長尹稚的調查報告,該報告認為汶川已不適合人類居住,並建議異地重建。
這一報告,也再度引發了公眾對汶川縣城的關注。
大地震發生後,由於震中在汶川縣映秀鎮,大地震被命名為:「汶川大地震」。由於交通中斷,汶川縣城也一度成為孤島。
「到汶川縣去!」成為當時各媒體的重要報導方向,公眾也極度想瞭解,汶川縣城遭遇了怎樣的破壞。
繞行1000多公里,最早一批抵達汶川縣城的記者傳回的報導,讓人有些錯愕,汶川縣城95%的房屋沒有倒塌,人員傷亡較少。
與此同時,北川縣城全城幾乎夷為平地和大量人員傷亡的消息,引發了公眾強烈的關注。相形之下,汶川縣城的受關注度迅速降溫。
當5月下旬,尹稚教授一行抵達汶川縣城時,幾乎已經很少看到媒體記者。
事實上,汶川安全的假象,一度也讓初進縣城的尹稚對同行者說,「這地沒準兒能找到賓館呢!」
而入城後才發現,那些「屹立不倒」的建築物多裂出觸目驚心的X形裂縫,根本無法住人。
一個星期後,在經過實地考察後,尹稚發現,滑坡和泥石流的次生災害威脅,已使得這個縣城隨時可能遭受滅頂之災。
尹稚帶領的規劃專家組,是第一支在汶川山地進行詳細實地考察的隊伍。在此之前,對汶川地質災害的判斷,主要依賴於衛星遙感拍照。
尹稚在北京曾經看到過這些遙感照片,進入汶川實地考察後,他馬上發現了遙感照片的侷限性。一是讀者對原始狀態並不熟悉,往往新舊難辨;一方面大面積的塌方和滑坡多形成垂直斷面,圖上無法判斷。
他舉例說,汶川震後新增地質災害點3590處,而遙感圖像上不足100處。
6月10日,尹稚在關於建議緊急異地轉移汶川部分受災群眾的報告中,首次提出,建議汶川「考慮新縣城選址」。
報告甫一出爐,都江堰的玉堂鎮,當即成為汶川縣政府及普通居民認可的一個遷徙地。
玉堂鎮猜想
玉堂鎮位於都江堰西部,與汶川縣的水磨鎮和漩口鎮接壤。
這一地理位置並非選擇玉堂鎮的最重要原因。兩年前的一段淵源,使得汶川曾與玉堂鎮幾乎合併。
2001年,都江堰市紫坪鋪開工建設紫坪鋪水庫,位於水庫下游的都江堰市和成都市,成為這一水庫在經濟上的最直接受益者。
2004年,紫坪鋪水庫開始蓄水,位於紫坪鋪水庫上游的汶川縣水磨鎮部分被淹沒,漩口鎮幾乎全部被淹沒。漩口鎮只能北上遷徙。
漩口鎮曾是汶川乃至阿壩的工業基地,此次被淹,損失不小。汶川縣政府知情者透露,此前,汶川曾向四川省提出補償要求,一度達成一致,將都江堰的玉堂鎮和龍池鎮部分地區劃歸汶川。
由於成都的異議(都江堰歸屬成都管理),這一補償方案最終未能成行。
另一個事情是,紫坪鋪水庫的稅收分成,也曾一度劃出部分給汶川,但最終也全部歸屬成都。
汶川縣委一名工作人員承認,他們確實認為成都曾經在紫坪鋪問題上「虧欠」汶川。
而選擇玉堂鎮的另一個原因是,汶川縣境內和周邊地區,乃至整個阿壩州,也找不到足夠的地方容納一個新縣城。
按照尹稚教授的調查,汶川縣城內絕對安全地帶,最多容納三五千人。而周邊縣城為茂縣、理縣等地區,也均為高山峽谷地帶,此次地震也遭受嚴重損毀,存在不同程度的次生災害威脅。
新址為何不在阿壩
至於阿壩州境地,雖然有更廣闊的草原地帶,但均屬於超過3000米的高海拔地區,且該地帶已屬生態脆弱地區。
阿壩州直工委副書記楊詩義說,阿壩州的若爾蓋、阿壩、紅原、壤塘四縣境內有四川省最大的草原,面積近3萬平方公里。但這些地區「放牧牛羊的承載力很差,現在必須控制牛羊,不能過度放養。每年都會請專家預防草原向沙漠化轉變。」
這些草原地帶,同時位於長江和岷江的源頭地區,一旦湧入大批人口,生態失去平衡,後果更為嚴重。
玉堂鎮於是成為歷史與現實考量下,最合理的想像。
記者在汶川縣採訪時,幾乎所有居民都知道,汶川要搬就搬到玉堂鎮,對於這個陌生的平原地帶,很多居民表示,如果家鄉真的不能居住,他們可以接受移民到那裡。
被曝光的爭論
折中的方案還要「人定勝天」?
而是否能搬到玉堂鎮的結果,卻遲遲沒有出來。
推遲的原因之一,是有專家強烈反對汶川異地重建。 7月5日,中央電視臺新聞調查欄目《汶川,重建的選擇》,首次在媒體上披露了汶川是否異地重建的激烈交鋒。
這一報導在汶川縣引起了轟動。
居住在安置點的余永清說,不少村民專門包車到了汶川縣城,觀看這期節目。
在節目中,強烈反對汶川異地重建的專家是中科院水利部成都山地災害與環境研究所研究員張信寶,支持異地重建的則是尹稚教授。
「我並不知道,他們也採訪了張信寶,播出後才知道。」尹稚教授說。在電視編導的精心編排下,張信寶和尹稚的觀點針鋒相對。但播出效果上,張信寶顯得失分很多。
在節目中,痛斥汶川異地重建是「逃跑的行為」的張信寶承認,他的判斷主要是依靠衛星遙感地圖,在地震後,他到汶川實地只呆了一天。 「我們這種專家到山頂一看,他們底下人一介紹,我們基本就清楚了。」
當記者柴靜追問,「您不覺得專家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就是做田野的調查?」
張信寶回應說:「做田野的調查,專家的調查,這是在他們做出來的基礎上,對不對,他一講我們要判斷。」
而尹稚則出示了地質調查隊在實地調查一個月後做出的災害分布圖,這張圖與衛星遙感照片大相逕庭,很多災害點,在衛星照片上根本無法體現。
而當主持人柴靜追問張信寶,是否去過地質調查隊發現的7個嚴重威脅汶川縣城的災害點時,張信寶以幾乎滿不在乎的口氣回答:「我不知道,我沒去過。」
在整個節目中,尹稚回答問題時非常嚴謹、言必有據;而穿著一個大汗衫的張信寶在表述觀點時,往往衝口而出,夾雜著不耐煩的口氣。
汶川居民余永清稱,電視上張信寶的態度激怒了很多村民。 7月9日,一些激動的村民聚集起來,準備湊錢租車到成都,將張信寶接到汶川,「讓他過過我們的日子!」
在百度貼吧「汶川縣」中,也出現了指責張信寶的帖子,其中一個帖子有100條回帖,絕大多數均指責其不做實地調查。
7月10日,記者致電張信寶的辦公室,希望瞭解更詳盡的解釋,接電話的一名女士說,張信寶已經出差,辦公室沒有他的手機號。
7月11日,尹稚在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張信寶的言論並不值得駁斥。
尹稚堅信自己出自實地調查的結果,認為汶川最好出路是異地重建,「這不是出自任何利益體考慮,而是為災民負責。」
折中的方案
汶川該如何重建的結論遲遲沒有得出,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決定重建方式的「資源環境承載力的評價」尚未公布。
7月8日,國家發改委副主任穆虹即以此原因,回應記者的提問。
7月10日,記者輾轉得到了《汶川地震重災區資源環境承載能力評價》的報告。在該報告中,汶川和北川縣,是四川30個重災區中,僅有的兩個全部地區均為次生災害「極高、高度危險區」。
而在人居環境適宜性劃分中,汶川的「不適宜地區」和涉及人數均位於所有災區中的「榜首」,高達2978平方公里,涉及人口9.05萬人。
對 於次生災害的前景,報告表述說:崩塌災害近期可能發生的數量大,但規模不大,在2-3年後,崩塌災害將逐步減少;地震後5年內,地震重災區滑坡災害將十分 嚴重……地震後的10年內,汶川強震區的滑坡——泥石流災害鏈將進入高度活躍期,泥石流災害將是制約地震恢復重建中嚴重的災害。
據尹稚教授介紹,汶川地震後重建城鎮體系規劃編製組已做出決定,汶川縣城將在「行政區劃內異址重建」。這一規劃,也於7月9日得到了專家審查會的通過。
「這是一個折中的結果。」尹稚評述說,這意味著汶川縣城雖然不必在原址重建,但必須在境內尋找新的縣城地址。
尹 稚認為,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經過專家組的計算,目前汶川各鎮各居住地區分別為:威州鎮40.3公頃、雁門鎮19.6公頃、映秀鎮32.2公頃、漩 口鎮16公頃,七盤溝和澠池均為0公頃。這些面積只能供養1萬多人在此居住,加上還未調查的水磨鎮、三江鎮地區,汶川最多可容納1.5萬人。
其中,汶川縣城所在的威州鎮,只能容納三四千人,這意味著,新建成的汶川縣城只保持政治中心的職能。其規模,尚不及地震前汶川的任何一個鎮。
而整個縣的總人口超過10萬,人口遷移仍然不可避免。
還要「人定勝天」?
繁複的計算和利益的博弈,是專家和政府決定的事情。
對於居住在汶川帳篷區的羌人而言,真實生活的壓力,越來越大。
7月10日,汶川縣龍溪鄉阿爾村少女楊霞離開安置點,到成都打工。這是年輕人的選擇,阿爾村村民余永清說,村子裡已經有10多個年輕人選擇外出打工。但更多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只有堅守在帳篷內。
下駐汶川龍溪鄉峨布村的阿壩州直工委副書記楊詩義說,目前正是土豆收穫的季節。居住在安置點的村民,開始輪流回去搶收僅存的土豆。
土豆曾經是峨布村重要的經濟作物,往年每戶都能收穫萬斤土豆,獲利五六千元。而現在,峨布村的500餘畝土地,只剩下200畝土地未被損毀。 。
更要命的是,為了迎合城市市場,村莊幾年前改種菜土豆,這種個頭碩大的土豆挖出後,只能存放10天,如果不挖出,在地裡埋藏的土豆在半個月後,也將陸續爛掉。
國家三個月的補助期,也只剩下最後一個月。
阿壩州一名官員稱,汶川和阿壩已經遭受重創,耕地損毀嚴重,過了三個月國家補助期,恐難保證居民的生活。
而尹稚認為,單獨從科學的角度出發,確定汶川縣該如何重建,並不需要如此漫長的時間。其中,所面臨的利益重新分配的問題,也是導致結論遲遲無法做出的原因。
撤出汶川是一種失敗嗎?尹稚曾對此問題回答說:「其實不是,如果他認為失敗了,我認為他遵循一個邏輯關係還是堅信人一定能夠戰勝自然,如果你從這個角度來講,承認失敗沒有什麼可恥的,人類壓根大概就沒有打贏過人對自然界的戰爭。」
如果汶川必須原址重建,將該怎樣著手?面對記者的提問,尹稚不動聲色地回應說,他會向公眾披露出更多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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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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