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貴妃生前,文人對她品評有之,對楊氏家族譏嘲也有之,到她在馬嵬驛遭難後,她的故事迅速地發展成為文學創作上的主題,並且隨著時間而更加深廣,漸漸,唐朝的文人把楊貴妃故事當作一種共題。白居易的《長恨歌》他把唐玄宗與楊貴妃到酈山洗澡的事用長篇大論來論述,"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不僅罵你 "懶政"還罵你"荒政";"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更罵你"亂政"。
杜牧《過華清宮絕句三首》之一:"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寫唐玄宗寵愛楊貴妃,"貴妃生於蜀,好食荔枝,故每歲飛馳以進"。當時"州縣以郵傳疾走稱上意,人馬韁斃,相望於道"。杜牧這首詩以諷之筆指出唐玄宗"致遠物以悅婦人,窮人之力,絕人之命,有所不顧。"
唐代著名的詩人李商隱,對皇家的言論自由到了可驚的寬容程度,"華清恩幸古無倫,猶恐蛾眉不勝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暫蒙塵。"(華清宮)褒姒 "使"她的王死,楊貴妃沒有"使"她的皇死,只是讓皇帝蒙塵。由此可見言論自由的放任程度。李商隱最出色的一首詠楊貴妃的詩:"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這兩句雖沒沿襲《長恨歌》"忽聞海上有仙山"的提示,但翻了新意,作為楊貴妃在海外得知玄宗皇帝被廢被囚。這對楊貴妃逃亡到日本傳說,有進一步的傳播作用。詩的最後兩句:"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蘆家有莫愁",再加"君王若道能傾國,王輦何由過馬嵬",直接批評皇帝無力護全一名女子以及"有情" 的虛假,亦屬於言論自由的頂端了!更有一首:《驪山有感》:驪岫飛泉泛暖香,九龍呵護玉蓮房,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唐玄宗與楊貴妃到酈山洗次澡這樣的個人隱私,李商隱也敢拿來在詩文裡抖一抖,批一批,還涉及到"亂倫"這麼敏感的話題。還赤裸裸地寫出了玄宗皇帝奪取兒媳為妻的事實,再道出壽王以後處境的尷尬。唐朝人完全不避諱的,楊貴妃先為李隆基的兒子、封壽王的李瑁之妻,後來父皇取兒媳為妻。
然而後世有許多"衛道"之士,拚命要否定這一故事,有的人以事實俱在,無可否定,求告和恫嚇兼施,命人們不可提及此事,甚至搬出孔夫子,"春秋為尊者諱",唐玄宗是尊者,千萬不可說他這一宗亂倫的醜事啊!
言論環境自由的程度,深遠地影響著文明的活力和創造力,文字獄,毀滅和摧殘的不僅僅是作者的生命,更是對人類精神活力和創造力的毀滅性打擊。在清朝,清廷雖有組織修編《古今圖書集成》《四庫全書》等辭書之舉,但當時就有人看出來了,一個叫王播的書生說,清廷"名為修書,而古書亡矣!"根據近人的考證,在修編《四庫全書》的過程中,被焚燬的古籍總共不下十萬種!對清朝統治者有所不滿、或對明朝有所懷念的書籍統統禁毀,而且連與程朱理學相牴觸的書籍也都不得超生。如李摯的書籍就因為"排擊孔子,別立褒貶......尤為罪不容誅。"到了康雍干三朝,祖孫三個一條路子--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文字獄造下來,一個比一個凶悍。不能在文字中出現"胡、虜"等字眼,必須要避皇帝的名諱,否則都是"大逆之罪"。最後,連"清風明月"四字用了,都會叫你人頭如蒜頭一樣落地。凡涉及 "悖逆"文字,不但作者慘遭殺戮,還要連累刻、印、售、購者連坐,"失察"官員降職甚至處斬。康熙年間發生的莊廷櫳案,700多人被殺,18人被凌遲處死,莊廷櫳等兩人雖然在案發時已死,仍被開棺戮屍,雍正年間的呂留良文字獄,處斬128人,呂留良雖死去多時,仍被"挫骨揚灰"。乾隆在位六十年,製造了一百二十起文字獄,幾乎一年兩起,殘殺數千人......由於極其嚴酷的言論環境,除了極少數隱居遁世的明朝遺老,如黃宗曦,顧炎武,呂留良等,一百多年的康乾盛世竟然找不出一個有個性尊嚴和獨立思想的知識份子,有的是一片片出自於文化太監筆下的阿諛之作,多的是一堆堆出自於精神侏儒書齋的無風險也無實際價值的考據勾沉。魯迅說清統治者"殺盡了漢人的骨氣和自尊"。先生還稱清朝是"一個無聲的中國"。這就是鉗制言論大造文字獄的所謂康乾盛世!
然而整個唐朝,有記載的只有一起文字獄。那是在唐高宗發動對高麗的一次戰爭前,有個叫元萬傾的詩人,寫了一首詩給高麗人打招呼:唐軍將要來犯,趕快備守鴨綠江天險。結果唐軍江邊而退。元萬頃此舉,實為叛國叛軍,罪不容恕。唐高宗卻沒有要他的腦袋來平息眾怒,只是把他充軍到嶺南了事。不久,居然又把他招回來,封給他一個著作郎的官職。武則天在唐代君主中大概是口碑最差的一位,但對文人同樣十分地灑脫大度,公元684年,徐敬業打出反武的旗號,唐初四傑之一駱賓王寫了聲討武則天的檄文,鋒芒直刺武則天:"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這話也真說難聽了點,這不就是說武則天"作風不正",是個狐狸精嗎?武則天讀後卻只是"嘻笑",不僅沒有加害駱賓王,乃至清剿"駱賓王反革命集團",反而埋怨大臣,為什麼早沒能將駱賓王此等優秀的人才羅織到朝廷中來?!
與清朝皇帝比起來,唐代君主們有著何等雍容雅緻的氣度!不但容得下駱賓王,也容得下具有鮮明的"獨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的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還容得下為民請命、報憂不報喜的杜甫:"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唐朝是真正的泱泱大國,故唐人更自信,因這自信而更氣度恢宏,胸懷寬廣。說話較可隨便些,縱說話不當,得罪了皇帝,像孟浩然因"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而觸怒了唐玄宗,終無大災禍,不做官罷了,樂得個"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優哉悠哉!李白的詩裡,可指陳開元、天寶時事;杜甫更不消說,號稱"詩史"。中唐時,元稹敢寫《連昌宮詞》;白居易敢寫《長恨歌》--他們或直詆當朝,或喻諷先帝,直書胸臆,居然敢如此大膽批評統治者,真是難以想像。而且更讓人吃驚的是,皇帝並沒有製造文字獄,把他們捉進大牢,文人們相安無事,高枕無憂,該寫詩的繼續寫詩,該喝酒時喝酒。什麼叫盛世也許唐朝給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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