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寶強!"管教大聲叫著。我趕緊扔下手上的活,跟管教下了樓。遠遠地,一個警察就在拐角處恭候我。我和他在二米處定格。他看著我,靜靜地看著,羚羊般的眼睛,流淌著一層霧氣。濕地裡,不但蓄滿荒蕪,還蓄滿悲涼。"你就是孫寶強?"
"......"我咬著牙點點頭。
"你......不要害怕。"他嚥了一口唾沫。"......沒啥大事,你不要害怕。"他低下頭,有些語無倫次。
"你......能否換一件衣服?"他突然抬起頭,用祈求的口吻。
"換......衣服?"我有些結巴。
"對!換一件有領子的衣服。你能不能換?"他繼續用祈求的口吻。
我被管教押進監房,匆忙中換了別人的衣服。後來我才知道,把羊送上祭壇時,一定要把羊毛梳理一遍。
一個荷槍實彈的警察押著我走向囚車。雖全副武裝,但是很冷漠。冷漠中有淡淡的 鄙視,還有抑制的悲憤。我知道,鄙視不屬於我,抑制的悲憤,是麗娜管教送給我的禮物。
二個年輕人坐在車上,旁邊還有二押警。上車後,我自覺地伸出手讓管教銬,但麗娜皺著眉拒絕了。二個年輕人也沒上銬,他們神情輕鬆談笑風生。"全球性的經濟制裁開始了。"A青年興奮地說。
"世界輿論,依然不能制止暴行--38軍軍長已判了無期。"B青年搖著頭。"通緝名單中,大部分人逃脫了魔爪。這是世界的正義。"
"因為有軍隊,所以有恃無恐。可是除了大開殺戒,還有什麼?"A青年一臉鄙視。
"還有通緝,逮捕,公判,坐牢啊。"B青年冷笑著。我激動地聽著,聽著這久違的天籟之音。押警也聽著,竟沒有阻止。
警車開了。警車不是警鈴大作,而是悄悄地,迅速地滑向車流。駕駛員一按開關:‘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在開始播音......
--果然數字翔實內容生動。數字怎能不翔實?一一列舉落網學生;內容怎能不生動?神州歡慶平暴勝利。那個民族有此功績?那個國家有此盛典?
電臺喋喋不休恬燥著,恬燥著:秦澮小兒你算啥?戈培老弟你算啥?我才是悠悠世界,唯此為大。
"你是否因6.4進來?"B青年突然問我。
"......"我點點頭。押警漠然地看著窗外。
"你不要難過,也不要悲傷。歷史不是筆直向前,而是迂迴地,呈波浪形地朝前發展。""我是XX廠工人,他是銅管廠團總支書記,他的事跡曾上過報。"A青年補充著。記憶的閘門一下子打開:是有這麼一篇文章,寫的是一個聞名遐邇的團委書記。想不到今天坐在一輛囚車裡。
"你們因為什麼?"我費勁地問。
"他因為抗議,放了汽車輪胎的氣;我因為成立聲援團。"B青年說。"你有孩子嗎?"
"有。"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湧出眼窩。
"不要沮喪,總有一天,歷史會還原來的面目。"他語重心長地說。
"我們沒有上山下鄉過,譬如插隊,譬如人生體驗,譬如被瘋狗咬了一口。"A青年笑著說。好豁達的人生觀啊,我偷偷地擦去了淚花。
車‘嘎'地一聲停了。這大院我很熟悉,這是虹口區工人郵電俱樂部。麗娜給我上了手銬,她的動作很輕也很溫柔。
"你不要害怕......"押警站在我面前,神情裡有抱歉還有不安。我又漠然又緊張,又虛脫又亢奮,又疲倦又憤怒。我還有什麼?
"請你配合一下......請你無論如何......不要哭!"他說著,頓著,斟酌著,推敲著,像老師在囑咐學生,像慈父在關照孩子。我毫無表情,因為我的思維凝固了。
"請你......無論如何不要哭。"他再次強調這一點。
我不哭。我就是哭,也決不在會場哭。我就是哭,也躲在沒人角落,舔著自己的傷口哭。我的傷很深,這不是肉體之傷,這是精神之傷,靈魂之傷。我的痛很深,這不是皮肉之痛,這是民眾之辱,民族之恥。
A青年被押走了,下面就輪到我了。"你出來吧!"麗娜輕聲說。我鑽出囚車放眼四周,諾大的院子裡,停滿了警車,囚車,轎車,麵包車,還有數不清的自行車。一滴雨突然打在我臉上。什麼時候下雨了?密密麻麻的雨,如千萬支箭,直直地射地面。
老天!你哭了!老天!除了哭你還有什麼?"除了哭,我一無所有!"從天空的深處,傳來一聲重重的嘆息。
雙手反銬的我被押進禮堂。黑雅雅的人,密麻麻的人,滿滿一禮堂的人。這麼多人其實不是人,他們只是一群猴子,一群被當局趕來參觀的猴子。
殺一儆百?
是的!40年如一日,不知道何時能終結。
永遠沒有終結?
當猴子成了醒獅,慘劇才會收場,悲劇才會結束。
我咬咬牙,一挺身走進公場中央。鮮紅的橫幅高高掛起,雪白的臺布鋪在桌上。紅如鮮血,白如屍體。
挺胸昂頭的領導,正襟端坐的法官,全副武裝的警察,好一個人模狗樣。道具有了,舞臺有了,燈光有了,觀眾有了,下面就等著打鑼開場吧!我的腦海突然跳出聞一多的詩:
有一句話說出來就是禍,這話叫我今天怎麼說。你不信鐵樹開花啊,那麼有一句話你聽著。等火山忍不住了緘默,不要發抖,伸舌頭頓腳, 等到青天裡的一聲霹靂, 爆一聲:咱們的中國!
有一句話能點得上火,別看5000年沒有說破。你猜得透火山的沉默,說不定突然著了魔,突然青天裡一個霹靂, 爆一聲!咱們的中國!
我腦子裡什麼都沒有,我只是等待這一聲霹靂。為了這霹靂,我等了40年。為了這霹靂,人民等了一個世紀。霹靂!霹靂!你在哪裡?
"......被告人孫寶強於1989年6月5日下午,在市四川北路海寧路小花園處,向群眾傳播謠言,進行煽動。次日上午十時許,被告人孫寶強又竄至奔市天潼路長治路口繼續傳播謠言,並在其煽動下,與他人一同將堆放在人行道上的三十餘塊竹籬笆搬至天潼路長治路南側道路中間,設置路障,堵塞交通。
以上犯罪事實,有證人證言為證,證據確鑿,被告人亦供認不諱。
本庭確認,被告人孫寶強聚眾設置路障,堵塞交通,情節嚴重,已構成聚眾擾亂交通秩序罪。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五十九條之規定,判決有期徒刑三年。......1989年8月22日。"
判決讀完,下面嗡地響起一片嘈雜一這是猴子的囈語,還是醒獅的低吼?
我又被押進囚車。一進囚車,麗娜管教馬上給我下銬。善良的女神啊,你在盡最大努力,來減少我哪怕一絲的痛苦。
A青年判了二年,我判了三年,B青年判了四年。囚車緩緩開動,完成使命的它,滿載而歸得勝歸朝。囚車緩緩,它開的那麼慢,那麼沈重,彷彿靈車,在作最後的告別。
淅淅瀝瀝的雨,漂漂灑灑的雨,如幡如詔如泣如訴。你飄的這樣遲滯,你哀悼誰?你飄的這樣憂鬱,你埋葬誰?
一顆冰涼的雨珠飛在我臉上。老天,我知道你有眼。6月SI日,你潸然淚下;8月22日,你淚如泉湧。囚車外,人流熙熙攘攘。有舉家天倫的,有男女依偎的。小市民眉眼猥瑣,大蓋帽吆五喝六。好一派繁華,好一派盛世,好一個‘直把杭州比汴州',好一個‘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猶唱後庭花'。嗚呼!嗚呼!
回到看守所已是萬家燈火。剛下車就看見其其迎面走來。"我出去了!"她興奮地說。"太......好了!"我喃喃著。被判,被放竟在同一天,真是戲劇性的一幕。
"軒軒。"她輕輕吐出這二個字。她在暗示我,出去後她一定看我兒子。目送著她的背影,我的心沉浸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中。
"孫寶強出來!"管教朝我一招手。我放下活,七拐八彎來到熟悉的地下室。在這裡,上演了‘三堂會審'那一幕。
門開了,一個人站在我面前,他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我。我的淚水一顆一顆,一滴一滴,重重砸在地板上。他朝我走近一,近在咫尺,近的可以聞到他的呼吸。
這不是夢!這不是夢!我雙手掩面大聲哭泣。他站在我身邊,靜靜地站著,靜靜地聽著我孩子般的嚎啕。
我使勁地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丈夫走上前,把寬厚而溫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我渾身一顫。我多想扑進他懷抱,吻一吻他鬍子拉喳的臉;吻一吻他憂鬱的眼睛。我抬起淚眼,看到一雙平靜的眼睛。眼裡沒有怨艾,沒有恐懼,只有清澈的平靜。我凝視著這雙眼,久久地凝視。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我們沒說一個字,就這樣默默凝視--讀懂了對方,同時也鼓勵了對方。這一刻,我們說完了一輩子要說的海誓山盟。
門開了,指導員閃進來。"孫寶強!你要堅強,你要相信歷史!"聲音高亢擲地有聲。這是有九分傲骨而無一絲媚骨,有九分正義而無一句諛言的諍諍漢子。"抓緊時間,我在外面候著!"他拉開門,閃出去為我們望風。
"媽媽!"一個男孩朝我扑來。我的兒子!我朝思暮想的兒子!我把兒子緊緊摟在懷中。三個月不見,兒子長高也長胖了。"你......好嗎?"我摩挲著兒子的黑髮。
"還不把畫拿出來?"丈夫搶著說。兒子從懷裡掏出畫,畫是畫的不錯,但是......
"他已經升級了!"丈夫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安慰我?"我努力笑著。
"我已經升級了!"兒子大聲嚷著,我的心一下子輕鬆了。"媽!老師對我可好呢!"兒子仰起亮晶晶的眼睛。"怎麼個好法?"
"汪老師為我輔導功課,李老師給我饅頭吃,張老師還給我三支鉛筆,氣死你們氣死你們。"兒子唧唧喳喳著。"氣死誰?""氣死同學。他們不跟我玩,還罵我打我。"
"軒軒!"丈夫急忙制止。
"我到軍軍家去,被他媽趕出來。媽!什麼叫暴徒?"兒子仰起黑黝黝的眼睛盯著我,盯的我的心一陣絞痛。
"軒軒!"丈夫急忙朝兒子使眼色。
"媽媽,他們說你是暴徒?"兒子不理丈夫,繼續問這個問題。
"媽媽......不是暴徒。""不是暴徒,警察為啥抓你?你為啥被關在這裡?"兒子不依不饒地問。
"軒軒!"丈夫一巴掌掄過來。兒子捂著臉哭了。我把兒子摟在懷裡,淚水一滴滴落到他的頭髮上。
"軒軒!"丈夫羞愧地搓著雙手。"......說說轉學的事。"
"媽!我不轉學了。"兒子抬起淚臉。"為什麼要轉學?"
"你姐要求轉學,由她們來照顧軒軒。這三年正是他生長發育的關鍵期。"丈夫說。
"可老師不讓我轉,因為老師喜歡我唄!"兒子洋洋得意地說。我悲喜交集。悲的是兒子烙上紅字,喜的是還有這麼好的老師。
門‘吱'地開了,片刻又關上。時間已到。我緩緩站起來--我不能拖累了恩公。我的腳步緩緩移動,但眼睛停留在兒子身上。 相見難,別時更難!
兒子追上來,一把抱著我大腿。"媽!咱回家。"
"兒子!媽不能跟你們回家!"我擦去兒子滿臉的淚花。"媽要過三年才能回家。"
"為什麼?老師說你不是壞人,不是壞人為啥不能回家?"兒子一把攥住我的手。
"你和爸爸先回家。"我使勁扳開兒子的手,但他攥得更緊了。我使勁推開他。
"哇!"兒子嚎啕起來。門開了,又關上了。我知道,時間多一秒,指導員的風險多一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
我摟住兒子親了又親,然後摔開兒子,大步朝門口走。兒子追上來。他的腳步被拖住,他的哭聲被摀住。"兒子!爸和你等,等它三個365天。"我捂著臉,奪門而出。
半夜,又下了雨。淅淅瀝瀝的雨,一滴一滴打在我心上。一聲聲雁過,一陣陣風急。梧桐更兼細雨,到天明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恨"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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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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