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第七章 株連,1958-60(1)
(據李怡楷口述)1958年7月21日產假結束,第二天我就去上班,正好趕上"偉大領袖"發動大躍進。我們沒有搞"深耕",也沒有搞"小高爐"煉鋼,卻要延長上班時間。對我來說,這意味著在那臺我不久之前才學著用的大打字機上每天多敲打幾個鐘頭。我打字不斷出錯,在蠟紙上錯得更多。每次數過我的錯誤之後,小"左"分配給我更多的蠟紙活兒,好讓我"從自己的錯誤中吸取教訓"。隨著大躍進的不斷升級,我們打字員也得不斷加班加點。有一次,我在古老的打字機上一直敲打到深夜,我的奶水滲透了我的襯衣。有一位女同事向小"左"建議,不讓我上夜班,結果領導上卻批評她 "立場不穩,同情右派 "。
國慶前夕,"小左"通知我整夜上班放衛星。我大膽想打動她的母性本能:"我在給女兒餵奶,這是你知道的。我怎麼能整夜打字,忍心丟下孩子哭著要媽媽,要吃奶?我覺得我工作一直很努力,我已經打出了那麼些東西,好像也沒人用。"
她的臉變了顏色,她提高了嗓門兒。"李怡楷,你忘了你的身份。你在這兒就得聽我的,教你幹什麼就得幹什麼。別再擺出一副教授夫人的神氣,你現在是極右份子家屬,不許亂說亂動。所有革命同志都在為大躍進力爭上游。而你,一個極右份子的老婆,竟敢拒絕為革命工作犧牲幾小時睡眠?"經過這半年多慘痛的教訓,我已經學會了忍氣吞聲,只得去通宵打字。"小左"本人卻要去完成一個重要政治任務:參加慶祝國慶的舞會。國慶當天,"小左"被評為"勞動模範",不久以後又光榮入黨。
國慶過後不久,學校組織教職員去徐水縣參觀。徐水在北京西南方約三百里處,最近出了名,因為根據官方報導,那兒有一塊試驗田的棉花結的棉桃有水蜜桃那麼大,"偉大領袖"已經親臨視察過了,因此各單位都爭先恐後派人前往朝聖。這次參觀來回要三天,我想我也許可以不去吧,因為我有一個嬰兒要餵奶。小"左"卻堅持我非去不行,證明我又錯了。我問她是否可以帶孩子去。
"當然不行!"她狠狠地說。"你認為我們是去幹什麼?旅遊?我要告訴你這是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務。你要記住毛主席親自去視察過了!你應當感謝組織上沒有因為你的政治問題不讓你參加。我問你,和這麼重要的政治任務相比,餵孩子算得了什麼?"
"但是我的孩子怎麼辦? " 我感到走投無路了。
"那是你的問題,李怡楷。"
帶著"我的問題",我下班後跑到附近幾家食品店,找到了兩聽煉乳,留給了我娘。聖地沒多遠,但是朝聖必須花整整三天,才能顯出足夠的政治上的重要性。我們一路顛簸走了六個鐘頭,兩部校車還沒到達試驗田,奶水就滲透了我的上衣。成百上千的人圍著聖地轉悠,觀賞田裡的棉桃。這些棉桃確實比一般的大得多,可也遠沒有水蜜桃那麼大。空氣中瀰漫著糞肥的味道;有一個本地農民自豪地告訴我們,除了大量的糞肥,還施了大量的化肥。晚上,又有人領我們去試驗田,觀賞一大排探照燈通宵照射小小的試驗田給棉花加溫的奇景。我聽見有人讚嘆: "像國慶節夜晚天安門的焰火一樣!"
回到一個農民家的小屋子,我和同來的五丶六個女同志睡在一張炕上。我感到我的乳房漲得痛。別人睡著了,我不斷用吸奶器把奶吸出來 ,減輕壓力。第二天上午,我們又去試驗田觀賞奇蹟棉桃,並聽生產隊長和大隊長做報告,介紹他們是如何受到對毛主席的熱愛和大躍進精神的鼓舞,從而創造了特大棉桃的奇蹟。與此同時,我胸部的疼痛擴展到雙臂。一位有兩個孩子的女同事悄悄地跟我說:"我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非讓你來,把好奶吸出扔掉,讓孩子留在家裡又哭又餓。如果拖下去,你的奶就會有毒,孩子就得挨餓。完全不可思議!"直到第三天下午,朝聖團才回到校園。我剛在我屋子裡一張椅子上坐下,我娘把孩子送到我懷裡,小東西就猛吸起奶來,我的淚水也止不住落在她的小臉上。
二
這期間,北京市市長宣布開展一個新的運動,清除政治上的不純分子,也就是各類階級敵人,把首都建成一個"水晶城"。公安局的各派出所忙於註銷各種不純分子的戶口。1959年1月4日,快下班時,馮副校長派人到打字室來叫我。
"李怡楷同志,全國都在大躍進,"他邊抽煙邊說。"全國各地都在建立新的大學。其中一所是安徽大學,就在省會合肥。新成立的大學當然缺少師資,我們響應黨中央支援內地的號召,決定給你支持安徽大學的光榮任務。你到那兒可以教英語,用上你的專業。工資待遇不變。你有什麼困難嗎?"
"我有兩個很小的孩子,到那兒人地生疏我不知怎麼辦......"
"黨組織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派你去安徽,而沒有派你去邊疆地區,新疆啦丶青海啦。你是很幸運的,李怡楷,你想想......" 他沒說下去,我明白他的意思。"巫寧坤結束教養以後和你到一起。"
"那要多久?"
"大概一年吧。要看他改造的快慢。你八號一定要走。你可以到總務科領火車票。再見,再見。"
這麼隨便我就給處理了!兩年多前,我根本不願來北京,但還是照樣被調來。現在我根本不想離開北京,卻又被作為一個"不純分子"下令離開。他們已經把我丈夫往北流放到千里之外,現在又把我往南流放到千里之外。大概這就是"小左"要等著"瞧"的!禍不單行果然是一條普遍的真理,我又怎能除外。
回到家裡我已經鎮靜下來。我坐下來一面給孩子餵奶,一面把新發生的情況告訴我娘,說話時盡量保持冷靜。"我不是唯一的一個。全國都在大躍進,成千上萬的人從首都派出去支援內地。我的工資不動!" 我娘自然感到沮喪,但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第二天一早,我搭公車去廣安門寧慧姐家告別。奶奶提出:"你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去合肥,怎麼還能上班?你上班,誰照顧孩子?你走後我們也都不會放心的。誰知寧坤何年何月才回來?我跟你一起去合肥吧。"奶奶六十多歲了,身體也不好,主動要幫助我,我自然滿心感激。我隨即去廣安門派出所給她辦理遷戶口手續,老人家就和我一起回到了西苑家中。
晚飯前,"小左"來到我家,通知我晚上要為我開個會。送別會?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匆匆忙忙吃完晚飯,回到辦公室,已經有十來個職員坐在那兒了 。"小左" 宣布開會。
"這是給李怡楷送別的會。她已經被調到安徽大學。在為她開過的若干次批判會的基礎上,我們來為她一年來的工作和政治上的表現做個小結。我知道同志們都願意在她離開以前再給她一些幫助。"
在座的同志們都踴躍發言。有的比較溫和,有的"左"得可愛。最後,"小左" 請那位人事科的女幹部做總結。
"到目前為止,我們對李怡楷的情況相當熟悉了。她犯了很多嚴重的政治性錯誤,但是沒有決心改正錯誤的表現。"她以權威的口吻開始發言。"第一,她為極右份子愛人鳴冤叫屈;第二,她惡毒攻擊偉大的肅反運動;第三,她隱瞞巫寧坤的反動言行,破壞偉大的反右運動;第四,她在小組討論時一言不發,對政治學習進行消極抵抗;第五,儘管大家給了她大力幫助,到今天為止她還沒和巫寧坤劃清界限;第六,她竟敢拒絕參加放衛星,表現出對大躍進的消極態度;第七,她利用在教師閱覽室工作之便,把刊登政府關於勞動教養條例的報紙私自帶回家,妄圖從中找到漏洞,為巫寧坤翻案。同志們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沒有,那麼我們的集體鑑定就放進她的檔案。"
"小左"對人事幹部的發言表示完全同意,然後宣布:"明後兩天你不用上班了,李怡楷,給你充分時間準備行裝。你不想講幾句話感謝我們大家長期以來對你的幫助嗎?"
"我由衷地感謝諸位同志。"我哽咽道。"大家把本來可以用於大躍進的寶貴時間浪費在我身上,我覺得過意不去,我請求大家原諒。再見。"
只剩下兩天為流放的遠行作準備!有那麼多事情要做,而且全都得由我一個人做。一分鐘也不能浪費。一上午,我忙著到各有關單位辦理調動手續:人事科,從那位給我做總結的女幹部手裡領取調令;總務科,為我本人和婆婆申請兩張火車票;公安局派出所,在凜冽的寒風中排隊,註銷北京戶口,領遷移證;糧站,領糧油定量轉移證;如此等等。我跑了好多路,因為風太大不能騎車。好在沒有人家要去辭行,也沒有人來送行。
等我回到家,已經該吃晚飯了。我真想躺下,可是我娘一見我就說:"姓左的女同志來過,說晚七點要為你開個會。"天哪!難道他們不嫌煩嗎?"我心裏在呻吟。匆匆忙忙吃了晚飯,餵過孩子,我再一次回到辦公室。除了平常參加的十來個人,又來了幾個領導幹部。"小左"照例主持會議。她開腔道:"今天開這個會,是因為李怡楷沒有坦白承認昨天會上指出的她的七點嚴重錯誤,群眾感到十分不滿。革命同志們有責任幫助她認識自己的錯誤和罪行。"隨即全體在場的革命同志輪流重複我的罪狀。最後,於副校長要求我低頭認罪,警告我如果繼續頑固不化,就會更深地陷入"右派泥淖"。我的腦袋沈重,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咕噥道:"我相信我犯有同志們提出的全部罪名,因為參加會議的革命同志決不會這麼做的,如果這些罪名並不真實。我再一次向大家致謝。我永遠不會忘記諸位寶貴的同志式的情意。"
直到最後一天我才能整理行李。寧坤的工資早已停了,我什麼都捨不得丟掉,可是我也付不起傢俱的運費。走投無路,我只好叫來一個賣破爛的,眼睜睜看著他把我娘送給我們的幾件好傢俱運走。快到午夜,我才把寧坤的書籍用他的舊鐵皮箱和紙板箱包裝好,把我們的衣服丶廚房用品丶雜七雜八的日用品裝進我能找到的箱子和籮筐。我跪在地上用粗繩子捆了幾個鋪蓋卷兒,累得站不起來。我們當晚睡的被褥要等到早起再打包。
等到我爬上床,擠在兩個孩子身邊,我全身冰涼,筋疲力盡,洋爐裡的火也快滅了。我聽見北風呼嘯,擔心明天會太冷。我緊緊地摟著兩個孩子,一邊一個。轉眼間,大風變成了狂飆。這座樓年久失修,門窗都刮得卡嗒卡嗒地響。突然之間,一扇窗戶被刮走了,掉在外面地上,玻璃粉碎的聲音刺耳。接著,窗戶一扇又一扇刮掉了,直到我們完全暴露在暴風雪下面。鵝毛大雪刮進我的屋子。我把所有的棉大衣丶棉襖丶棉褲壓在棉被上,縮在被窩裡,緊緊地摟著兩個小東西。我感到好像生活在《裡爾王》中暴風雨的場景,或是《呼嘯山莊》一開頭風雨呼嘯的場景,那些是寧坤過去愛讀給我聽的。幸好這場暴風雪刮的時間不長,兩個小東西也一直沒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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