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容分說從他口袋裡強奪了兩個金黃的窩頭。可憐的四哥,好心沒得好報,辛苦了一天,他還得步行十幾里崎嶇的石子路走到茶澱車站,再空著肚皮搭那趟慢車回家。我覺得自己活像希臘寓言裡的那條蛇,在好心的農夫救活了它的命之後把他咬死。
我滿載而歸回到監房,成為少數"富有者"中的新貴,受到周圍"貧困戶"的嫉羨。我把珍貴的黑市食品每天為自己限量配給,可是一週下來就吃得精光了。我毫不躊躇又寫信求援,"彷彿是越嘗滋味越開了胃口,"如同哈姆雷特所說的那樣 。
春節前夕,沒想到老母也來探監。她從北京乘火車到天津,和怡楷教中學的二哥結伴同行。他們帶著兩個裝滿了黑市食品的大旅行包,走到三分場。我得到批准和家人在一起過夜,"招待所"是幹部和留場職工子女上的幼兒園的一間大屋子。由於浮腫,我週身軟弱無力,一位新來的隊長丶剛從部隊復員的年輕戰士,主動幫我把鋪蓋卷兒扛到幼兒園。一路上,他很和氣地說:"老人家來一趟不容易,你得留她多住兩天。過春節嘛!"他主動為一個勞教犯扛行李,我本來已很感動,此刻又聽到他這種樸實無華的情意,我更感到驚異。看著他紫紅的農民臉膛兒,我意識到他新來乍到,還沒有"進入角色"哩。也許是李隊長第二?我真心誠意向他道謝,並私心祝願他永葆無邪的青春。
面對白髮蒼的老母,我欲哭無淚。老人家年已六十六歲,一雙小腳,從火車站走十幾里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一路又受糖尿病折磨,在沒有樹木的原野上找隱蔽的處所方便一下。這是一個敬老的文明古國!
娘從一路提來的食品袋裡先拿出個紙包,邊打開邊說"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烤爐燒餅,蘿蔔絲的丶豌豆苗的。豌豆苗,北京連影子也沒有。白蘿蔔倒有,不如揚州的好吃。現在好麵粉也困難,春節一戶才配給一斤。我切了一碗白蘿蔔絲,加了蔥花,滴了幾滴麻油,一個一個在煤球爐上烤出來的,自然沒有燒餅鋪做的好吃。"我忍不住哭了。
娘說:"哭什麼,吃吧。"
我一邊說著話一邊吃起燒餅來,不知不覺就把十個都報銷了。
娘問:"味道還可以嗎?"
我說:"說不上,豬八戒吃人參果,食而不知其味。再來十個我就知味了。"
娘黯然一笑說:"聽說你們這裡餓死了不少人。看到你活著,我就放心了。"
我們和其他難友及家屬都住在一起。很奇怪,人人都在輕鬆地交談,彷彿他們是在進行正常的春節拜年活動。我沒看到有人流過一滴淚。連一滴淚也沒有!也許這些人已經與眼淚和歡笑無緣了?當晚,在唯一的大炕上,娘擠在兩位婦女中間躺下。二哥和我把兩張方桌拼成一張"雙人床",我們倆躺在一起,悄悄地談了一夜。他告訴我大躍進造成的禍害,和老百姓遭受的苦難。我給他講在北大荒的勞改生涯丶在清河的餓以待斃。他一邊摸我的四肢和胸背,一面輕輕說:"皮包骨,沒一點兒肉了。我們得趕快丶趕快給你多送東西,要不然就會後悔莫及了。"
"五一"勞動節,寧慧從北京來探監,大腹便便,路上當然很辛苦。她在接待室巧遇怡楷的大哥和他十五歲的兒子和平。我記得和平是個很堅強的孩子,但他一眼看到老姑父面目全非就哭了,寧慧也忍不住淚如雨下。我強作歡顏安慰他們:"別這樣,你們那麼遠來這兒不是來哭的!你們看到我還活著,應當高興啊。你們帶來這麼多好吃的,可以幫助我早日恢復健康。"我們隔著一張長桌面對面站著,桌上擱著他們的旅行包。我們講了一點家常,十五分鐘的接見時間就完了。
一旦擁有這些食品,我成了難友們嫉羨的對象,尤其是那些"貧困戶"。有些人的家人在外省,即便能來"送牢飯",路上也要耗時費日。還有人本來是養家活口的,他一走家裡的人吃飯都有困難,哪有錢買黑市食品送來。中隊裡偶爾有人偷別人的食品。我把所有吃的東西鎖在兩個旅行包裡,堆在我枕頭後面。我給自己實行嚴格的定量配給,好像一個吝嗇鬼花每一分錢都心疼,因為我不知道在這裡還要關多久,也不知道親戚們什麼時候能再來。有一天,從地裡勞動回來,我發現一個旅行包上的小挂鎖被砸了,丟了幾樣吃的。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立即向隊部報告。抓住小偷不會太難,因為嫌犯肯定是一個因病留在家裡的"貧困戶"。一轉念,我又暗自 思量,不管他是誰,我可憐的難友和我有同等求生的權利,他為什麼不能採取唯一可以使用的手段呢?何況,在他硬著頭皮下手幹小偷小摸之前,他不定經受過怎樣痛苦的思想鬥爭?若是我像他一樣走投無路,難道我就不會幹出同樣的事,或者更壞的事?再說,他並沒動我大多數的寶貴財富。
"貧困戶"中有一個搞中國古典文學的青年學者,他在炕上睡在我右手。有一天,他遞給我一張用他的優美的柳公權體寫的條子:"教授:我懇求您借給我一張烙餅。等內人從湖南來給我送食品,我保證一定加倍奉還。"我躊躇起來,我覺得,這些食品是我的親戚們作了重大犧牲買來救我命的,我無權拿來做人情。第二張條子內容相同,加了一句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看著他優美的柳體書法,我心軟了。我上中學時練過柳字,始終沒有入門,因此我一向欽慕柳字寫得好的人。這麼優美的書法落得這麼淒慘的下場!這個不厭其煩地吹噓自己的古老文化的民族,今天墮落到什麼地步!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我遞給老劉一張烙餅。
第二天,他就搬到重病號集中的屋子去了,因為隊部認為重病號繼續留在普通監房影響其他教養分子的士氣。分手以前,他用他的湖南口音對我說:"老巫,你不知道那張餅味道有多好。我內人一到我就加倍奉還。"
"別掛在心上,老劉,你多多保重。要是你不還,我把你的柳字借條裱起來作個紀念 。"
"那可不成。"他無力地微笑著告饒。"要是你真喜歡我的字,等環境好轉後我給你寫個條輻。"
"老劉,你可要說了算。多保重!" 我無力地哈哈一笑。
三
冬去春來,全國期盼一個好年成和少餓死一些人。感謝親人送來的昂貴的黑市食品,我的身體好了一些,但是我的健康受到嚴重破壞,很難迅速復原。兩條腿還是浮腫,軟弱無力,人常暈倒。一天,隊部批准我去農場醫院門診部看中醫。大夫是勞改犯。聽了我的主訴之後,他摸了我的脈,看了我的舌苔,然後搖著頭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很驚訝你的情況還這麼好。儘管,如你所說,你吃了一些好的食品,但你的五臓髒六腑功能呆滯,不易吸取養分。一條冰河要想解凍,重新暢流,一兩天風和日暖是不夠的。需要時間,需要十分小心。我不想嚇你,在目前情況下,真可說人有旦夕禍福。我在這兒見的多了,唉!你是位教授,你明白我的意思。千萬保重。"
我並不感到驚惶,但我肯定也沒從他的話裡得到任何安慰。
後來,五月的一天,分管我們班的隊長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讓我帶另外兩名右派去農場一個偏僻的角落"執行一項任務"。任務是挖一個六尺長丶二尺寬丶三尺深的坑。隊長沒說明坑是作什麼用的,因為他們一向讓我們盲目服從命令。
我們越過荒蕪的田野慢慢朝目的地進發,一路上感到空氣中有春天的氣息,可是看不到一點生命的跡象。我們三個人幹這點活不需要很長時間。坑一挖好,我們就看見一匹瘦馬拉著一部平板車慢慢地朝著我們走過來。車子快到眼前,我看到車尾一張污穢的草墊子下面露出一雙枯瘦的腳。一個死人!車子在我們挖的坑前面停下,趕車的"老就"跳下來,哭喪著臉咕 魯道:"把他推下去,蓋上土,麻利快點兒!別婆婆媽媽的!"我掀開草墊,看到一雙我認得出的深陷的眼睛,嚇得我全身發抖,兩腿發軟。我們用鐵鍬丶鐵锨草草地埋葬了老劉。趕車的往新填滿的坑插進一跟木片標記,上面有用黑漆寫的一個號碼。他讓我們搭老劉剛騰空的車子回營,我們三人都寧願自己走回去。一路上,腦子裡冒出《哈姆雷特》中墓地那一場。我怨自己沒有那個掘墓人對死亡輕鬆的態度。接著,我又為自己開脫道,畢竟他幹這個行當幹過三十年了,而我幹這個還頭一遭。晚間,我按規定去向隊長匯報。
"報告隊長,我們完成了任務,"我說話時有點自滿情緒。
"你們挖了幾個坑?"他繃著臉盤問道。
"一個,"我據實回答。
"一個?"他狠狠地問我。"就一個?我問你,一個坑能睡幾個人?你願意跟另外一個死鬼合用一個坑嗎?你這無用的書獃子!我不該把這輕鬆活兒派給你的。回去寫個檢討交上來。"
我不介意做點家庭作業。不過這件事對我有了啟發。死者上大學時是運動員,一向體魄健壯。如果他能那樣摔手而去,我怎麼知道下一個不輪到我呢?農場已經餓死了許多人犯,不過死亡從來沒有靠我這麼近。我驚惶失措了。我不願不見怡楷一面就摔手而去,可是我又不願讓她煩惱。我翻來覆去地進行思想鬥爭。我該不該要她來看望我?我非要不行:一別三年,這次見面對我們倆都非常重要,既然死亡已離我這麼近。我也非常想再見我的兒子,也至少見我女兒一面。可是這樣做是否真的對她或孩子們有好處?如果他們就此再也不見我,是否對他們更容易一些?或許我太自私了吧。我要她來看我,是否會給她在政治上惹來更大的麻煩?不行,我不能那樣做。我為什麼要給她的沈重負擔再火上加油呢?可是,如果我把她蒙在鼓裡直到為時已晚,難道她不會怪罪我嗎?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我有權利把她關在我生命的門外嗎?"禍福與共,病康偕老!"終於我拋去重重顧慮,向她發出一個"可能見最後一面"的緊急呼號。
第八章 餓 莩,1960-6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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