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操心,小老爹。我先背你一段路,再回來拿包。一個來回,再一個來回,多好玩!"
我背著孩子,邊走邊唱《小肥豬進城》,他高興得笑個不停。走了四丶五十尺路後,我停下來把他放在地上,隨即匆忙回去取包。這樣往返了幾次,太陽升起了。我汗涔涔的,我浮腫的雙腿跨不開步了。這樣走下去,到農場的十幾里路要走幾個小時。我坐在路邊上歇了一會兒,又仔細看看身邊的一丁。孩子顯然覺得好多了,我狠了狠心。
"現在你能走了嗎,乖孩子?" "我試試,媽媽,我試試。" "你是個非常勇敢的孩子。爸爸會為你感到十分驕傲的。"
於是我們母子倆慢慢朝監獄農場走去,帶著兩旅行包黑市食物。我不知道在路邊休息了幾回,不過孩子再也不要駝駝背了。我們到監獄時已近晌午。我們走進探視室,跟我們同車來的婦女坐在那幾條歪歪斜斜的白茬長板凳上,一聲不響。一丁很快又睡著了,他的腦袋枕在我的胳膊肘上。半小時後,寧坤朝我們走來,步子不穩。他跟上次一樣穿著泥濘的衣服,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臉色黃裡泛灰。他帶著微弱的笑意看著我,好像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一名獄 卒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監視著我們這幫人。
寧坤站在我面前,輕聲說 :"你又來了,走這麼遠的石子路。"
"我帶一丁來看你。"我把顯而易見的事說了一下 。
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熟睡著的孩子頭上,嘴裡喃喃地說:"現在是個大孩子了。三年多啦"這時候一丁驚醒了。一眼看見他爸爸,孩子嚇得緊緊貼著我。
"這個可怕的人是誰,媽媽?我害怕,我怕死了。帶我去看爸爸,我的大爸爸。""這就是你大爸爸啊,寶貝!"我焦急地哄他。"快叫吧,叫爸爸!""爸--爸!"他大聲哭了起來。
寧坤垂下了頭。我緊緊摟著孩子,不知怎麼辦。不知不覺,我們的十五分鐘已經到了。寧坤和其他犯人一起,急匆匆離開探視室,下地勞改去了。他沒有回過頭來看我們一眼。
一丁眼淚汪汪地看著爸爸遠去的身影,始終緊緊地摟著我。可憐的孩子顯得疲憊不堪,很快又在我懷裡睡著了,滿面淚痕。這就是他盼星星丶盼月亮的父子團聚嗎?這就是我所祈求的嗎?不成,我決不能如此輕易地認輸。我把睡著的孩子放在長凳上,走出探 視室。我走到值班室前,敲了門。
"誰?進來!"
我推門走進去,看見一個身穿草綠色短袖軍襯衫和軍褲的中年男子坐在辦公桌前。
"你有什麼事兒?"他點燃一枝煙,悻悻地問。
"我叫李怡楷,同志。我是來探視巫寧坤的。我需要您幫助"
"我知道你是誰。教授夫人,對嗎?"他含譏帶諷地說。"這兒不是大學,你知道。這是國營農場,一座監獄,一個無產階級專政機構。你兩天前來過,現在又來了。你沒有正事兒可做嗎?""我知道,可是 "
"可是你又看你愛人來了。巫寧坤是極右,你別忘記你是國家幹部,儘管你還和他保持著夫妻關係。你必須跟他劃清界限。你這麼頻繁地來看他,這對你不利,對他也沒好處。必須讓他認識到他的右派罪行是多麼嚴重,他對黨丶對人民丶對社會主義事業,造成了多麼巨大的損失。還有對你本人和你們一家人。劃清界限,這對你是最最重要的。所以,趕快離開這兒,回你工作單位去吧。"這些話聽來多麼耳熟!
"感謝您對我的幫助,同志。"我彬彬有禮地說。"可是,您很清楚,巫寧坤的病情很危險,他隨時都有可能死去。他埋葬了睡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我帶了我們五歲的兒子來看看他病危的爸爸。"
"你怎麼能把一個五歲的娃娃帶到勞改農場來?這對孩子不好。"
"也許不好,肯定不好。可是我必須做我不得不做的事。孩子跟他爸爸分開已經三年多了。要是他不能得到允許和他爸爸一起呆些時間,也許他就永遠沒有機會了。作為妻子和母親,我請求您允許我和我孩子在這兒和他爸爸一起過夜。這不是過分的要求再說小傢伙也沒力氣走回火車站去了。"
他扔了菸蒂,抬眼朝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然後低下眼睛看著我 。
"小孩子已經很累,大概走不了那麼遠去車站吧。得啦,李怡楷,根據黨的革命人道主義政策,我准許你在這兒和巫寧坤一起過夜,條件是你不能再到這兒來。你答應嗎?"
"我答應,我答應,"我急切地說。 "我們准許巫寧坤在晚上政治學習之後,到幼兒園的大房間,和你與你兒子一起過夜。他必須在明早五點鐘歸隊,準備出工。然後,你們就必須離開。"
"謝謝您,謝謝,"我幾乎是感激涕零了。對我卑微的請求是批准還是不批,他畢竟大權在握啊。
"你記住,你答應再不到這兒來了。"我走出值班室時,聽見他在我背後說。
一丁打了個盹後,精神好多了。我急於想摸清楚他對再次見到爸爸有什麼反應。"乖寶貝,你剛才沒跟爸爸說什麼話啊。你不總是說想爸爸嗎?"
"那不是我爸爸,家裡照片上的大爸爸多好看啊,可那人樣子太可怕了。媽媽,你快帶我看我自己的爸爸吧!"
"可他就是你爸爸,一丁乖乖。他病得很厲害。他穿著勞動服在地裡幹活,身上沾滿了泥巴。所以他剛才樣子就不太好看了。你記得以前他是怎麼跟你玩的?他是怎樣老是摟抱你的?看人不能光看外表,一丁乖乖。爸爸真好,他非常愛你。晚上他來看我們時,他就會穿得干乾淨淨,很好看了。"
"他真的會來嗎?呵,太好啦!我要跟他說話。我不會哭了,媽媽。"
我帶一丁到骯髒的探視家屬食堂吃晚飯。我們每人一個紅高梁面窩頭,兩人合吃一碗淡而無味的熬大白菜。探視的家屬都是中青年婦女。大家都站著吃,因為沒有桌椅。大家都吃得很慢,沒有人說一句話。吃完飯,我們都到幼兒園那間大屋子去等自己的男人。一丁拉在後面,自個兒在幼兒園遊戲場上玩。過了一會兒,我們就聽說我們的男人們要很晚才能出來。不知為什麼,他們的生活檢討會要開很長時間。
我坐在炕沿上,和身旁一個知識份子模樣的青年婦女說起話來。原來她是位大夫,來探望她的愛人,他也是大夫,被劃為極右。
"他是燕京大學畢業的,在學校時和一個什麼有瓜葛。" "什麼,!我愛人巫寧坤也和那個有牽連。還有他的一些好學生。"
"我姓江。我聽我的兩位堂哥講起過巫教授。"
"哦,大江丶小江!我認識他們。反右開始後,小江還在我家住過幾天。他們倆怎麼樣?人在哪兒?"
她忍不住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說:"死了,兩個都死了。他們拒絕承認被指控的罪名,被定為死不悔改的頭目,判了無期徒刑。他們死在獄中。我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她又哭了,我輕輕地在她肩上拍拍,也止不住眼淚往下流。我親愛的苦難的姐妹們,我為你們和你們的親人祈禱,為生者和死者祈禱。
突然間,我聽到小一丁激動的叫喊:"爸爸來啦,媽媽!"他奔到我身邊,寧坤和十來個難友慢慢地走在他後面。寧坤的臉洗乾淨了。他那打了補丁的襯衫看上去也很清爽。
"一丁乖乖,你現在記得爸爸了吧?"寧坤遲疑地低聲問道。
"我的大爸爸!"一丁扑進了爸爸張開的雙臂。我的眼睛模糊了"你決不能犯傻,"我對自己說。"現在是高興的時候。寧坤還活著,父子團圓了。"寧坤想把孩子舉起來,就像在家時常做的那樣。我腦子裡閃過吳老師舉孩子的鏡頭。但是我看出他現在太虛弱,沒法把孩子舉起來。
"呵,乖乖,你現在成了大孩子啦。你不是小丁丁,你是大丁丁了。大爸爸不能再把你拋到空中了。記得以前爸爸把你拋多高嗎?"
"我記得,我記得,大爸爸!那你為什麼不回家來呢?我不喜歡這地方。媽媽一天到晚忙,總也沒空和我玩。你真差勁!"
"太對不起啦,我的寶貝。爸爸沒法子。"他輕輕笑出了聲。我不得不強忍住眼淚。但寧坤還是高高興興地說下去,雖然他的聲音走了調。"咱們來彌補一下吧 。"
"那你給我講個故事。你已經好久丶好久沒給我講故事了。"
"你先給爸爸背首唐詩吧,丁丁。"我插嘴說。"爸爸還沒聽你背過哩。"
"好的,我來背。我會背十多首了,爸爸,你愛聽哪一首?"
"我不知道你會背哪些,大丁丁,你隨便背哪一首爸爸都愛聽。"
一丁一字不頓地背了一首七絕。寧坤摟住他親了又親。
"背得太好啦,真是太好啦!你長大也可以當個詩人。你給我說說這首詩講的是什麼,我好久沒聽人念過唐詩,聽不大明白,腦子不靈了。"
"呵,你太笨啦,爸爸!這首詩很好懂的。一個人年青時候離家,等到他再回到家裡,頭髪發已經白了。家裡的孩子都不認識他,問他是從哪兒來的?你說好笑不好笑?"
我覺得這首詩太好了。"大丁丁,什麼時候爸爸回家,你會不認識我嗎?"
"當然認識羅,別說傻話,爸爸。你不會在外面呆那麽久的。現在輪到你給我講故事啦。"
"好,孩子。來,坐在我腿上,就像在家時一樣。"
孩子在他腿上坐好,寧坤就像往日在家裡那樣講起故事來,聲音很輕,一板一眼的,一邊輕輕搖晃著孩子。
"從前,在一個很遠的地方,住著一個幸福的人家。爸爸是個採珍珠的漁民,他本事很大,會鑽到海底去尋找美麗的珍珠。媽媽又年青又美麗。他倆非常相愛,也非常愛他們的小男孩。"
"小男孩叫什麼名字?他幾歲了?"
"他叫小狗子,大約四丶五歲,跟你歲數差不多。他們很窮。有一天,小狗子的好爸爸採到一顆很大丶很大的珍珠,那顆珠子值很多丶很多錢。城裡一些壞人看到大珍珠就起了壞心,想把它搶走。後來,他們就假造了個罪名,把他關進大牢。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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