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其實,"Chimerica"或者說是"中美互補"現象之所以成為當今全球化經濟中最醒目的一道風景,主要在於這樣一種所謂的"互補"機制本身的特點,而不在於互補雙方實力的評價。即便在"Chimerica"一詞的創造者弗格森那裡,它的意思也並非是說中國的實力已經可以與美國平起平坐,而是描述全球化中中美兩國各自的奇特經濟角色:美國這個典型的"過度消費"大國需要大量"外供",而中國這個典型的"超低消費"大國需要大量"外需",於是雙方便形成了"互補"。這與實力地位上雙方是否旗鼓相當,完全不是一回事。
在危機前的泡沫時期,美國人從這種"互補"中得到了"高消費",而中國從中得到"高增長",但雙方在各得其所的同時也已經有了牢騷:"超廉價的勞力、土地、資源付出,形不成有效進口需求,只換來巨額的‘綠紙'(賬面美元)。中國人埋怨美國開動印鈔機捲走了咱們的血汗,美國人埋怨中國廉價貨砸了他們的飯碗,而一旦美元狂貶,美國完了,我們的血汗也白搭。"
危機一旦爆發,雙方的抱怨立即升級。然而奇怪的是:雙方的互相依賴似乎也明顯升級:美國的消費窟窿越大,越希望中國增持美債,給他們填窟窿。而另一方面,中國的過剩危機越嚴重,越希望保住外需。於是一方面加強出口退稅使產品更廉價,以適應美國因危機降低了的購買力,另一方面凍結勞動合同法,以降低生產成本維持"競爭力",但消費不足卻因此更難改變。
於是美國何以"高消費"、中國何以"低消費"便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筆者前曾指出:美國這些年來的"過度消費"現象既不能用經濟上的"資本主義制度",也不能用觀念上的"西方文化"來解釋,它表面上的原因是美元的透支功能,而深層的原因是民主制度下"反向尺蠖效應"形成的國民"自由福利雙膨脹"帶來的消費激勵。
而中國的低消費率則可以用相反的原因來解釋。
我們先從中國自身的歷史上看。中國經濟由於前述與美國相反的政治體制的作用,消費率相對於投資(含儲蓄)率一直偏低。但是在計畫經濟時代由於投資的產出效率低下,而投資需求又比消費需求高。"低消費,高投資,低產出"的結果是消費雖低,產出卻並不"過剩",甚至還長期處於計畫經濟下常見的短缺經濟狀態。但是轉入市場經濟後,投資產出效率提高,便逐漸轉為"低消費,高投資,高產出",出現了通常所講的"過剩危機"的形成機制。然而這個機制的作用能發展到哪一步,卻不僅僅取決於經濟本身。
縱觀最近幾十年來中國消費率與"過剩"的發展變化,可以發現它除了與經濟形勢及經濟體制的變化相關外,還與政治演變有著一般"純經濟學家"不大注意的有趣關聯:
從1978年改革開始到1980年代的大部分時段,由於"文革"時期的嚴厲專制鬆弛,寬鬆氣氛下禁慾主義消退而消費慾望復甦,同時經濟市場化程度尚低,尚未形成經濟過剩的機制。因此這時一方面延續著計畫經濟以來的短缺經濟狀態,另一方面居民消費率卻比改革前大為提高,1981年達到52.5%的空前絕後水平。這個時期中國的外貿也一直是逆差,完全沒有"外需拉動"的情形。
1987年,當時的青年學者王建提出"國際大循環"經濟發展戰略,這實際上就是後來的外向型出口拉動經濟模式。但是當時中國"內需"正旺,王建為實現他的主張而提出的四項建議中的一項就是要求政府"控制國內消費水平上升速度",以便騰出產能用於出口。這個建議被採納。但是在1980年代末的政治寬鬆空氣下,內需並不容易壓抑,"控制"兩年後消費率反而從49.89%微升到50.91%。
然而1989年後政治條件明顯變化,消費率即從這年開始掉頭向下,從1989年的 50.9%,連續5年急跌後,到1994年就跌到了43.5%。這個時期的市場化進程,在許多階層(主要是弱勢階層)1989年後失去討價還價能力的情況下明顯加快,"原始積累"高歌猛進,幾年前王建想壓也壓不下來的消費率,如今不用壓就掉了下來,而且很快變得"拉"也拉不上去了。整個國民經濟這時也歷史性地由短缺轉為過剩,而且過剩的程度發展很快,在1994年已經出現了過剩危機導致經濟"硬著陸"的危險。
但是恰在這時"外需"大顯身手,1994年人民幣匯率大調整後中國外貿由逆差轉為順差,而且從此一發而不可收地走向了"雙順差"大國。大量外需消化了過剩危機導致"硬著陸"的危險,保證了經濟平穩發展,也使中國的增長模式具有了越來越明顯的出口導向型特點。
1997年東亞經濟危機後中國的出口面臨壓力,從此"拉動內需"之說響亮起來,到現在已經響了10多年。這個時期雖然拉動很吃力,但內需大體還能維持一個穩定水平,2000年居民消費率為46.4%,還略高於1994年。
2001年中國成功加入WTO後,"低人權優勢"的巨大"競爭力"使中國在全球化中如魚得水。經濟進一步加速,"中國奇蹟"更加耀眼,而經濟的外向型特徵也大大突出。外資潮水般進入,出口爆炸式增長,"雙順差"乃至"三順差"(經常項目、資本項目連同"誤差與遺漏"項)越來越突出。然而在這一切成就背後,居民消費佔GDP的比率卻前所未有地大幅下滑,從2000年的46.4%滑到了2006年的36.2%,2007年更跌到了35%的新低!很少消費的中國人把越來越多的產品送到世界市場,尤其是美國市場去換"綠紙",到"全球海嘯"時已經累積換了兩萬多個億!"綠紙"不知放在哪裡好,於是大買美國國債。中國成了美國在全球最大的債主,為填補美國"過度消費"的窟窿作出了最大貢獻。
我們再來看看橫向的比較:
應該指出,近幾十年來走出口拉動型經濟發展道路的國家不只中國,尤其在東亞、東南亞,高出口、高順差、高外匯儲備的現像在不少"新興工業化地區"都是一個重要階段。這些經濟體在這個階段的消費率也不高,但卻遠遠沒有低到今天中國那種程度。如日本在這個階段最典型的1980年消費率為55%,韓國在1990的消費比例為52.3%,馬來西亞1990年為51.8%,泰國1990年為56.6%,臺灣1980年消費率也有51.5%。這些消費率都比如今的中國高了十幾至二十個百分點。
還有印度,作為發展中大國,經常成為與中國比較的對象,但印度1980、1990與2002 年的居民消費率也分別達到72.1%、61.7%和64.9%。印度雖然並非高順差的出口導向型國家,但在近年來的經濟高速增長階段積累率也比較高,從 1980年代的20%左右,上升到2008財政年度的39%,在年經濟增長率提高到9%的同時,居民消費率也從1980年代的70%80%降到2008年度的54%。可以說,高積累率推動高增長應該是合乎邏輯的,並非哪個國家獨有的現象。但值得注意的是,印度也沒有像中國那樣過分。最近這些年來印度居民消費率雖處於歷史低位,但仍比中國高得多,而它的經濟增長率只比中國稍低一點兒。
最後,同樣作為向市場經濟轉軌的"前計畫經濟國家",中東歐諸國(即所謂"新歐洲"國家)製造業也很發達,轉軌後向西方出口製造品也有大幅度增長。但是這些在民主制下進行轉軌的國家,與中國的明顯不同在於它們的居民消費率提高得很快。反映在外貿上,就是中東歐轉軌國家的出口明顯增長的同時,它們的進口同樣在增長,甚至增長得更快,以至於不時出現外貿赤字。由於轉軌期民主制下一定程度上存在"工會嚇跑投資者,農會趕走圈地客"的現象,歐盟也有勞工標準和福利門檻的要求,東歐並沒有像"劇變"之初一些人預言的那樣出現外資爭相湧入、血汗工廠的廉價商品洪水般湧出,而國人卻消費很少的"中國現象"。在市場與人權都"與國際接軌"的情況下,它們的GDP增長率沒有中國高,但在世界上仍然屬於高增長之列。而它們居民的消費水平、社會公平程度與社會保障都比我們強得多。當然它們的經濟也有問題,然而卻與我們相反(與美國倒有點類似):它們的問題不是"內需不足",而是"內需過度"。在全球化背景下它們也受到這次危機的感染,然而其表現也是西方式的,而不是中國式的。
總之,無論就中國經濟幾十年來的縱向分析看,還是就中國與其他國家及經濟體的橫向比較看,影響居民消費率的因素是多樣的:經濟發展模式選擇出口導向型、經濟發展處於高增長階段、經濟體制由計畫向市場的轉軌,都會影響居民消費率的提高,還有些人說儒家文化有高儲蓄傳統,也會壓低消費率。同時不言而喻的是,居民消費率也並非越高越好,處在上述幾種因素影響下的國家消費率低一些是正常的。很多窮國與經濟停滯國家積累率低下,一點點產出吃光了都不夠,居民消費率顯得奇高,這同樣是一種病態。
但是無論如何,像我國如今這樣奇低的居民消費率,無論與東亞、東南亞那些經濟發展模式與我國類似的出口導向型經濟體相比,與印度那樣同處於高增長階段的發展中大國相比,還是與"新歐洲"那些同樣發生了經濟轉軌、並且增長率也很高的"前計畫經濟國家"相比,甚或與文化傳統相似的韓國、臺灣等東亞"儒家文化圈"中經濟體相比,我國如今的居民消費率都要明顯地低得多,在國際國內這都被認為是不正常。而且造成這種奇低消費率的原因、至少與上面提到的那些類似國家相比,不能用上面列舉的那些因素來解釋。顯然,這只能與我國獨特體制下"低人權優勢"造成的尺蠖效應對居民消費率的抑制有關。
在這種情況下,"拉動內需"就不能僅僅在經濟政策上做文章。最近陳志武教授指出:民主才能拉動內需。我以為這個說法很有道理。如果我們能夠在"為自由而限權,為福利而問責"這兩個方向上不斷取得進展,逐步改變如今這種依靠"低人權優勢"展現"競爭力"、GDP增長雖然迅速但成果分享方面的缺陷卻日益嚴重的狀況,我們才能真正成為一個內有凝聚力、外有感召力的大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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