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花蛇
暴雨來襲,造成大災害前夕,幾個男大學生窩在宿舍打牌。他們的賭注是,輸的人要打電話進電視颱風災叩應直播節目;牌友錄下叩應實況,上傳到網路,長相清秀男學生嘻嘻哈哈說:我們這裡風很大,可是我要的東風怎麼還不來?
就在那幾個大學生耽迷於惡作劇的同一個時間剖面上,我杵在螢幕前看達頓兄弟導演的《孩子》,靠著偷竊與銷贓混日子的大孩子布魯諾,宿命般地將念頭動到自己的親生孩子身上,他背著女友將剛出生九天的男嬰推到街頭無人角落,等待買家與他聯繫。下雨天,無事可幹的布魯諾走在路緣泥濘地,無意識地踏著水窪,突然,他發現一個好玩的遊戲:往前跑去,一縱,將鞋底爛泥印到屋牆上,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玩膩了,牆上已是一片髒污。
我按下暫停鍵,這場戲撩撥著潛藏在我心中的什麼,試著於記憶裡尋找卻一無所獲。但明明它就像客人來訪,門板已被敲響。
只是好玩罷了。但看在旁人眼中,這個遊戲帶有一抹淺淺如底色的惡意。
潛進記憶倉庫翻箱倒櫃
有了。時間推前(卓別林式默劇也許會有一面大鐘,時針逆轉由緩而速而如漩渦;曾經的小叮噹,哆啦A夢則只需自口袋掏出時光隧道這一樣法寶),國小三年級吧,一個假日傍晚,跟著就讀高年級的大哥的同學,來到他們的課室;不知怎麼地,後來一夥人開始朝牆壁丟起粉筆,好像那裡有一個靶心,幾個人玩得面色酡紅好興奮。不料,第二日上課間,大哥跑來傳喚了我過去(看你干了什麼好事,他嘀咕),站在牆上斑斑點點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印記前,大哥的導師問,為什麼要玩這種無聊的遊戲?我臉色刷白,低頭如傘柄倒懸,張嘴吶吶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只是這樣啊?我懷疑記憶瞞著我,過濾掉那些我所不願或不敢面對的經歷,保護著我似地只泄漏了些無足輕重的線索。
接下來一週,報上有讀不盡的災變消息。那幾個大學生則遭網友惡咒,人肉搜索,公布他們的姓名他們就讀的學校科系他們的部落格,乃至於更私人的細節。當事人在網上貼文道歉,但花更多篇幅為自己辯護:事情發生當時,災害尚未釀成。
而我,某些空檔,搭捷運通勤時,站在蓮蓬頭下任水柱沖刷時,躺床上讓音樂穿過但不停駐......我潛進記憶的倉庫翻箱倒櫃,相信自己有耐心便能夠找到那個什麼(唉,記憶也該有個Google。但是應該鍵入什麼關鍵詞?)。
來了(楚留香摸摸鼻子,金田一偵探抓抓頭髮 ,一休和尚將手指沾上口水在頭上畫兩圈),東風來了。
某個暑假午後,熱得連蟬都噤了聲,野狗趴在樹蔭底大口大口喘氣,竹圍仔的父親母親們在販厝工地揮汗,阿公阿嬤則睡午覺中,一個個小鬼頭光著腳底板走出自家稻埕,在一名已經升上國中的囝仔王帶領下,田間野地裡晃蕩。
我們手上握著棍棒,一路撥動叢草,驚得青蛙躍入河溝、蚱蜢跳上天空。我們發現瓜棚下懸吊將熟蔭瓜,便用蠻力扯下,在大石頭上砸破,囝仔王先吮吸一嘴瓜瓤,再挨個遞下一人一口,甜熟的氣味隨風飄散。領頭的囝仔王一聲令下,一個個脫去上衣,噗通噗通投進水圳,游泳,戲水;一條小草花蛇在水面蜿蜒疾行,想要逃離這個混亂場面,忽地有同伴敏捷自蛇尾巴一捏,手往上抬,小蛇便頭下尾上吊在半空中。大家高聲歡呼,朝他潑水好像獻花。
上岸後,人群圍成一圈,小蛇被用力甩在圓心已然奄奄一息,但仍不忘本能,東逃西竄都不能如願,每一回它的失敗反而將遊戲推向更高潮。終於,"啊,不會動了呢。"語氣裡有種遺憾,眾人頓時失去熱情,顯現出疲態。為了再度激揚情緒,有人出聲提議將小蛇塞進田畦間美濃瓜裡,有人附議,從口袋掏出摺疊式小刀,在美濃瓜上挖出一個洞,將小蛇填了進去。
那些牧歌式的抒情惡戲
既已找到第一樁惡戲,緊隨著它之後就是纍纍的一串了,比如抓來金龜子,或用母親的裁縫線綁住一隻腳,任其營營嗡嗡飛去好像放風箏,或是拔掉它的一隻腳,以細竹枝插進那個暗黑孔洞,金龜子遂在頗有彈性的竹枝末梢東搖西擺;我們也擅長拿水灌蟋蟀洞、在鼠穴前燃草,用水用煙逼出蟋蟀和田鼠......這些事長期以來都被用牧歌式的抒情看待,卻全是現在的我不忍心做的。
孩子的遊戲多半帶著殘忍的本質,遊戲的殘忍多半帶著孩子的天真;或許這其實是人性一部分,本來無關善惡,但是我們將它命名為"惡",惡遂無所不在。
儘管如此,我仍想自我辯護。記得更清楚的是,鄰居伯母在地上擺一盤糯米,用膝蓋將雞壓制住,雞脖子上拔光一處毛後,拿起菜刀一畫,鮮血噴濺到糯米上。自始便蹲在一旁的小小的我,注視著這個華麗的儀式,不知不覺間冒出"啊,又一個生命這樣沒有了",一向疼我的鄰居伯母轉頭,轟我"出去出去",口水濺上我的臉。但是,在那個夏日午後,我的確是惡童中的一名;只要我有某個瞬間的慈悲,小蛇便有機會長成大蛇。
許多小孩不再有機會長大了。災害持續,以抄家滅族的態勢;如果真有一個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主宰者,會不會這只是一次祂失手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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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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