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來到「夢溪筆談」結尾附近的一門:雜誌門。在這一門裡,沈括大發興致,談到了許許多多北宋王朝的邊際、天地之邊緣的許多稀奇又有趣的事情來。一方面,因為沈括的足跡遍天下,他歷數家珍地談到了許多北宋地理極為偏遠的奇特之地,北從契丹、神秘的黑山,東至異境拖羅島、東南天下奇秀的雁蕩山、南到漳州、交趾、甚至遙遠模糊的珠輦國,西則遠涉黨項國、青堂羌、西羌等「蠻荒梟雄」之地。
另方面,沈括娓娓道來許多中下層社會的奇趣之事,雞鳴狗盜之徒的大千世界,像謀官的劇賊廖恩、貪心的煉丹徒、有知識的小僧醫、能練水丹的術士、知風知水的商人、操弄磁石的方家、人民愛戴的劇賊李順、辱罵敵人的娼姥、以及第一次被人說出來的鍾魁故事等等。
在這樣的一個天地裡,方術地理師們常操弄的磁石,還有他們的家藏絕學,過去就成了中國科學史中的一項奇譚。沈括所說的「方家磁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現在就先來看看本文(437條):
方家以磁石磨針鋒,則能指南,然常微偏東,不全南也。水浮多蕩搖。指爪及碗唇上皆可為之,運轉尤速,但堅滑易墜,不若縷懸為最善。其法取新纊中獨繭縷,以芥子許蠟,綴於針腰,無風處懸之,則針常指南。其中有磨而指北者。予家指南、北者皆有之。磁石之指南,猶柏之指西,莫可原其理。
首先,沈括指出了方家之法:以磁石磨針鋒,則能指南。但是,這裡沈括點出了一個問題:指南的針鋒常常略微偏東,並不都是指南方。我們知道,沈括這裡所模糊看到的現象,今天的物理學就會說是「磁偏角」的現象。但是北宋的沈括當然不知道磁性有這種「偏離」的「規律性」可言。所以,對沈括而言,他所銳利觀察到的這種「常微偏東」的現象,其實是很奇怪的。為什麼常常會「偏離」呢?是否是指南針的機械設定問題(導致了蕩搖、易墬、甚至是微偏東等小問題)?還是有其它的問題?
於是,沈括檢討了幾種方家通常「運針」的設計,並加以批評,最後,沈括提出了一種「縷懸」的方法,照著去作,沈括就滿意的說,「無風處懸之,則針常指南」。似乎──這也正是夢溪筆談的古代思考它幽遠模糊而有趣的地方──沈括就覺得如此可以「矯正」了「常微偏東」的怪現象了。
當然,從今天物理學的觀點來說,以這種「縷懸」法來自動「矯正」磁偏角是不可能的。但是精明的沈括為何似乎有點滿意呢?沈括是聰明絕頂的北宋士大夫,我們需要在當時沈括的社會與思想脈絡中,去解釋他的「滿意」的意義。這個疑問,也是給我們讀者的一個挑戰。
我現在從下面幾點來企圖解釋沈括當年的情境與思路。首先,沈括並沒有「發現」現代磁偏角這種「規律性」。他發現到的是一種「常常(但不是一直)偏東」的怪現象。我們今天沒有任何歷史數據可以知道,沈括當年是在哪些經緯度上發現這些怪現象的(所以,他的縷懸法之「滿意經驗」今天完全無法「重複」再作),他當然也不知道,其實磁的「偏角」與度量時的經緯度有很系統的關係。而以沈括足跡廣涉大江南北的資歷、「雜誌」門天地廣大的視野而言,沈括可能是在許多不同的經緯度上都曾零星(非系統性)看過磁針的怪現象:有時較指南,有時則偏離東較大,有時則很不穩等,這一切更增加了「偏離」的奇異性。
陰陽五行很難解釋它、沈括也不可能以曆法之「天地之數」來解釋磁石這種小東西、更不會大費周章地在不同經緯度上對這種「偏離」的怪現象作有系統的度量,也完全沒有現實的需要。難怪,他完全不用什麼規律性來解釋這支不穩定的針,而只偏向以「縷懸法」,企圖排除一些外在干擾的因素,而得到「比較常指南」的滿意結果。
然而,沈括的滿意畢竟是有限的。磁石仍然是怪異的,甚至他的「縷懸矯正法」也時而行不通?沈括又繼續提了一些其它的情況,像磁針有指南、也有指北的,他不知道這兩針其實是基於同一種原理,所以他說他家指南指北的都有!最後,他乾脆承認「磁石之指南,猶柏之指西,莫可原其理。」
雖然,沈括精細銳利的觀察,看到了指南磁針的怪現象,讓後來的英國李約瑟博士欣喜若狂,認為是中國人第一個發現了磁偏角,給了李約瑟寫中國科學文明史莫大的鼓舞。但是,沈括在這一條上的反省,其實並不脫離「怪異」現象的層次,也並沒有認識到「磁偏角」的規律性。沈括並沒有發現磁偏角。他所做的,只是發現了「怪異」、解釋困難、想個方法來「矯正」、但也許並不真正滿意、卻又無可如何,最後只好很誠實的說「莫可原其理」,並把「磁石」一條放入「雜誌」門──與「像數」門無關、只是個天地邊緣莫可明的怪異。
其實,誰最先發現「磁偏角」並不重要。我們讀夢溪筆談,真正有趣的是去看沈括,在發現了這種怪異現象後,他如何進一步去做、去思考、困難重重、最後丟到邊緣。這個過程本身,往往比「單純而天才」"Eureka!"地發現了磁偏角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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