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從射陽縣城合德朝南到黃沙河時,每到橋頭我總要西望,那是誠民村,是我小時候拾麥子去得最多的地方。在大飢荒到來時,我隨母親一次次從大橋上過,到誠民大隊的地裡拾麥穗。
飢荒的突然到來,興橋街上的人苦極了。解放前本來就不多的土地早已被公社、醫院、中學、供銷社、食品站佔滿了,只剩下小河西邊一個蔬菜隊,也不再種麥子了,吃糧到糧公所買,。災害到來時,糧公所在供應最後一批從山東運來的地瓜干後,就再也沒有糧食供應了。我們只好到鄉下拾麥子吃。鄉下人不容易餓死,街上反而出現餓死人的現象。
黃沙河北的誠民、西興一帶,溝渠多,土地肥,麥子也長得好。當一陣陣熱風把麥海推出道道金波,我們的眼看得都花了。我們經過沒有收割的地邊,乘鄉下人轉身的當兒,手伸出來一捋,很快地捋,等著看麥的人轉過身來,麥穗已進籃子裡了。人家割麥的人拿著鐮刀,一把一把地往前割,「割麥不回頭,回頭無後程」,後面是本村的婦女、小孩,專門拾鐮刀口掉下來的麥穗。等當村人拾完麥穗我們便一轟而上,在麥茬裡尋找遺留下來的麥穗。這樣拾一天也不過二三斤麥穗。後來,不等人家拾完,我們便跑到地裡拾起來了,實際上是搶了起來。於是,鄉下的人便換一種方法,只用一小部分人割,多數勞力在四周維持秩序,這些護麥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莊稼漢,狠起來像凶神一般,手裡揮舞著鐮刀,誰敢搶先下地,便把你的籃子剮了。後來他們就揮舞著鐮刀沒頭沒腦地砍下來。舊社會,地主的家丁就是這麼干的,現在是鄉下幹部們護麥。
然而,飢餓的人群也不在乎鄉下人罵了,也顧不得臉皮了。只要麥田一開割,便衝到地裡,在割麥人屁股後面拾麥穗,有膽大的竟和割麥人搶起來。甚至這邊一開割,那邊人便從麥田對面拔起麥子來了。連麥秸也一起拽進籃子裡。四面八方的人像蝗蟲般湧過來,一會兒,一塊地便搶光了。氣得鄉下的幹部帶領壯工用鐵锨、扁擔揮舞著,少數搶麥子的婦女被打得頭破血流,癱在地上哭喊著,於是出現街上人與鄉下人對罵的場面。搶麥大戰變成對罵戰爭,有的人哭訴著一家快要餓死的狀況,大家淚都流下來了,鄉下的老人嘆著氣,說世道變了。
鄉下人接受街上人搶麥的教訓,於是白天派重點把守,在早晨天剛亮時割麥子,等街上人趕來時,一片又一片麥田早已割完了。這時鄉下人笑話街上人懶。於是街上人在第二天天還黑黑的便趕來了,在地邊埋伏著,只要哪裡一開鐮,四面八方便湧現出無數街上人,像是天兵天將從天而降,一霎時便把麥田「吃」完了。鄉下人惱火了,他們不再割麥了,見到街上人下來便先割籃子,像趕殺似的趕得街上人在田野裡奔跑。母親和姨母們帶著我出來,讓我帶著籃子在遠處的河邊等著,她們用衣服兜子盛麥穗,跑起來也快。把麥子送到我這裡,她們再回去拾。
那年我只有7歲多一點,已經能幹活了,弟妺們都小。每天半夜裡,便被母親或姨母叫醒。太睏了,有時被叫起來,我邊鈕衣扣邊困得又躺下來,母親便一哄再哄,用涼水浸濕的毛巾捂在我腦門上,讓我快點清醒過來。天黑黑的,我被母親拖著,跟著走,只聽見街上「咚咚咚」的腳步聲,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走在大橋的木板上,像是千軍萬馬過橋似的。100多戶人到大橋頭便分開了,西邊到誠民、西興,東邊到友好、豐登、日新,北邊到興北、新東、新莊。我們家一般往誠民、西興,因為我們家的干外婆家在這邊。我被母親拖著走,走過一片又一片麥地,我也跟著大人到麥田裡搶麥穗,小小的手拔著麥桿,手劃破了,流血了,也不敢喊。天黑黑的,根本看不清麥,只是用手拔麥秸。
鄉下人來了! 他們像凶神一般揮舞著鐮刀、扁擔,喊殺過來了,我們小孩便扔下藍子拚命跑著。有的鞋都跑掉了。光著腳在麥田裡跑,留下一路血跡。我跑得慢,那扁擔和鐮刀帶著「呼哧」的風在耳邊掠過,鄉下人心並不壞,見到我是小孩只是嚇唬嚇唬,真的把鐮刀砍下來,我也早沒命了。那一年,我家被鄉下人的鐮刀砍壞五六個籃子,不過沒有被砍到人,算是萬幸。
有一天,過了興北、誠民、西興、青春等一個大隊又一個大隊,又餓又累,走得腳發酸頭髮暈,暈倒在地上。涼風吹醒後,想到弟妹們還等著下鍋,我又隨著人流往西走。飢肚轆轆了,走不動了,揉一把麥粒在口中嚼著,然後到河邊咕嘟咕嘟喝幾口清水。天黑了,等到地裡已看不清時,我才發現一起出來的大人一個也看不到了,趕快往回趕。一個人摸著路,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的。路過亂墳場,螢火在墳間一閃一閃的,覓食的狐狸與黃鼠狼竄來竄去,我被嚇得頭髮豎起來,黑天曠野裡了不敢哭,哭了也沒聽人聽見。當時,路上常遇到大躍進新挖的農莊河和一條條深溝,溝溝坎坎,總轉不過去。路上遇到同學王聲洪的媽媽,與我是一個大組的,我一下子哭了起來,領著我回來。到家時已是深夜了,母親癱坐在門坎上,弟妹們已睡著了。我見到母親,眼淚像家泉水一樣流下來,母親含著淚把拾的麥子攤在地上,等天亮再晒。
想起那些拾麥的歲月,哪裡是拾麥,簡直是搶麥,是街上人在死亡的虎口搶回自己的生命,不是萬不得已,人們是不會走到那一步的。
多年後,我看到米勒的名畫「拾穗」,便想起拾麥的日子,引發我對故鄉的思索。我覺得米勒畫得不像,因為他畫得太美了,他那融渾的色彩,顯得太深沉了,太冷靜了,特別是婦女很悠閑地彎腰拾穗,太富於詩意。米勒不瞭解災荒與混亂那種拾麥穗,是一種搶奪與戰爭。當然,中國的畫家也沒有見人畫過那場面。
這些場面,只有我家的鄰居們還都記得,後來人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當時有過拾麥的經歷。偶而閑談起來,誠民的陳二舅嘆一口氣說,那年頭不能提了,人都沒有命了,不搶幾把麥穗,能活下去嗎?許多人便是在那年頭餓死的。麥收時節,拾麥穗的日子僅僅是十天八天的,以後更長的是挖野菜的日子,我實在無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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